乱世
“不可。”云涧忽然脸色严肃。
“为什么?”卫凌昭的眉头紧紧拧起,双手将小狐狸罩在自己这边。
“因为我是住持。”云涧道。
“你是住持,洒扫丶上香丶迎客丶诵持的都是我。”卫凌昭平日不善言辞,今天日却分外强硬,“我不干了。”
“你不干?!那我把你绑起来,吊你个三五十日,看你还犟不犟!”
“喂?!你听不听话?”
“说话啊!臭小子!”
卫凌昭一言不发,俊朗的脸板起来,只低头认真为重伤未醒的小狐狸捣药。
云涧背过身,脸上惯常轻浮跳脱不见了,无声轻叹出一口气:面对这样倔强的少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执意要留它?”再次转回头时,云涧语气柔和了许多。
“嗯。”卫凌昭只轻轻应了一声。
“哪怕它有朝一日会成为你的业,你也执意如此吗?”
“什么业不业的,”卫凌昭听出了云涧的松动,一面轻轻掰开小奶狐的牙,将药粉小心送进去,“我见它时以为必死无疑,若我出手后也无力回天,它便是算在我头上的一笔债,可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管他什么业力因果,”卫凌昭轻轻捏了捏小狐生着茸毛的尖尖耳朵,“都是我的了。”
云涧的眼底流过一丝覆杂,下坠的唇角却似乎被什么情绪强行拉扯着向上翘了翘。
“好啊,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做吧。”
云涧收住深沈,擡手拿拂尘敲敲卫凌昭脑袋,“要是敢屙尿到你房间之外的地方,有你好的果汁吃。”
“好!”少年擡起明亮的眼睛,朗声答应。
轩朝承禧15年,轩国朝堂分裂,民生雕敝,羯丶氐丶羌等五胡先后乘此时机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
承禧帝昏聩无能,在位期间国力空虚丶军事力量迅速衰退。
遇敌来袭,朝中分为两派:主和派力主与胡人分地并存,而开国元勋卫氏一族则力主应敌。
投降,便可苟安一时;而应敌则需要大量军马钱粮,这令穷奢极欲的承禧帝十分不满。
看着满堂纷乱,承禧帝示意肃静。
“若卫侯有勇气主战,那么自然有本事应战。你若有心,朕便封你为大将军,给你十万兵马,派你去迎战,如何?”
卫侯万没想到自己的“忠心谏言”会引此祸端,当即楞住。
承禧帝反而有了兴致,他昔日里便只爱玩耍,男人丶女人丶狼虫虎豹无所不涉,今日倒也觉得戏耍这些老东西有意思起来。
看着年纪一把的卫侯颤颤巍巍的模样,承禧帝只觉得有趣至极:“朕说话一言九鼎,怎么,卫侯是要推脱此任?难道卿刚才主战是假,是在欺耍朕?”
朝堂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卫侯几欲跌坐在地,张口结舌丶辩解不能。
承禧帝唇角一挑,拂袖起身:“诸爱卿听好。寡人今日只给卫侯七天时间,若卫侯准备好了挂帅应敌,本王便将骠骑大将军一职册封他,即日备酒准备等着卫侯大胜归来。可若推脱时——可知欺君之罪要满门抄斩?”
“卫侯府乃食万户俸禄,这样吧,既然还有七天时间,卫侯爷不妨自行筹备些麻衣棺椁,省的到时候浪费国库银两,劳民伤财,有违你的一片精诚之心呐。”承禧帝笑道。
回府后的卫侯当即病倒。卫府上下哭作一团,媵仆甚至有人连夜偷了家产逃走,而那几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卫家子女,此时也只有干嚎的本事。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卫府之上,仍有几个忠心门客。
“侯爷,此事的症结,不仅在於您触了陛下逆鳞,且陛下对卫氏积怨已久。因此,此事之解法在於解陛下之心结。既要躲过七日后的满门抄斩之誓,又给足陛下脸面和台阶。”
“天子一言,岂有儿戏,要躲过七日之劫,卫氏必然要出一人带兵迎战。侯爷自可称病,在诸位公子中选一人便好。而同时,此战又绝不能胜。”
门客请卫侯遣散了左右之人,压低了声音:“恕我直言,为今之计唯有弃卒保车。”
“你但说无妨。”一心只剩下保命的卫侯爷直了眼。
“公子最好战败丶战死。此为一石三鸟:一方面证明陛下决策英明,对胡之战绝无胜算;另一方面又免除了陛下因册封‘骠骑将军’而有失颜面。”
“最关键的是,侯爷到时可以为亡子悲痛欲绝丶呕心泣血。陛下年少时与先皇感情甚笃,此一举可唤起陛下哀怜之情,王爷自可无虞。”
卫侯爷虽面露难色,却连连点头:“甚好丶甚好,你说得是。”
言罢,灰暗的眼神一下有了神采,开始擡头思考选哪个儿子去送死。
卫夫人就在此刻从门外扑进来,抱住侯爷大腿大骂门客该死——一间屋顿时又乱作一团,就在鸡飞狗跳之际,那个已经被遗忘许久的名字,忽然救世主般冒了出来。
那便是卫凌昭第一次离开云水观。
云涧和尚未化形的颜染为他送别,云涧无所谓挥挥手:“快去快去,切莫耽搁。”
卫凌昭皱皱眉:“你怎么这么无情!”
卫凌昭不知的是:他本就是天界杀神,在这最后一世中,屠戮之业未尚未累积完成,不会轻易归天。
期月后,卫凌昭果然凯旋归来,以仅十万孱弱之兵力克南羌铁骑,战绩一次次不但震慑四方夷狄,甚至一次次轰动朝堂,边境百姓纷纷戴挂“卫”字旌旗以祈福平安。
只是,还朝后的卫凌昭即刻解甲归田,逃开“骠骑将军”的绶封。
一路归心似箭,风尘仆仆一如去时,只是多带了些京城的酥肉和点心。
云涧看着黑些丶瘦些了的少年郎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然后开始喂狐狸,当即气炸了:“原来是给你狐狸买的啊!我呢?!”
“你自己不会争?你是阿染吗,还要人喂?”卫凌昭一心抚弄小狐狸,微笑着信口敷衍。
云涧气得七窍生烟要摔门而去,刚拉开门,就看见外面的两坛桃花酒,顿时火气全无。
“算你有良心!”
云涧抱着酒坛,心里对那俩货的怨念瞬间消失,一个人开开心心回到袇房,掀盖子开始豪饮。
喝到一坛见底,他才猛地想起来:卫凌昭那小子,怎么这时候忽然回来了?
明明他功成名就天下知,正是马踏京城丶千花看尽之时,回这破庙做甚?
云涧晃晃悠悠来到卫凌昭的卧室前,透过窗棂,看到小白狐腆着撑到圆滚滚的肚皮,正被卫凌昭叉着前肢在天空中托举着。
“其实,打仗还挺有意思的。但我不想做官丶也不想成亲,可父亲非要我娶南宫家小姐,真让人心烦!”
小狐狸在空中昂起脖,挥着爪子呈踩奶状,随他不平地嗷嗷咛叫。
“对吧阿染,旁人知道些什么,只有你懂我。”
说着,卫凌昭把小白狐举到眼前,四目相对,随即在小白狐身上蹭了蹭侧颜,眉目朗然漾着笑意,“阿染变作人,我便娶你可好?”
“混账!”
云涧在屋外脚一跺,酒醒了一半。
“快成精的东西被你这样撩拨,可还得了!”他猛地一握拳,双目瞪视着小狐在屋内和卫凌昭嬉戏,攥紧的手指渐渐松下来,摇头深叹了一口气:
明知是孽缘,他却不知是否该斩断这段因果。
而孽缘,是不会有果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下不了决心斩断这段缘?
或许,这一刻的欢欣美好,便胜过那果。
云涧注视着少年脸上飞扬的笑意,默默把目光收回,转向了那无尽的丶命途晦暗不定的夕云。
第二次受命出山来得很快。南宫氏的婚约可以逃,胡人汹汹南下的阵势却无可回避。
卫凌昭再度迎战归来时——
只见山门外多了个面容清隽若雪的少年。
他立在古旧的石碑下,如白玉般散着淡淡的光泽,乌发下的肌肤细腻如骨瓷,美得如梦似幻。
卫凌昭怔了怔。
那种陌生和熟悉相杂的感觉,随着少年款步上前翻涌而来。
美少年并不认生,凑到附近开始细嗅他的脖颈。
卫凌昭只觉得心神仿佛被摄住,四体僵硬,连夜闯敌营都不曾如此。
少年全无顾忌地伸出纤白细手,在卫凌昭衣襟上动起了手脚,冰凉细润的感觉顺着脖颈钻了下去,卫凌昭眼神一散,喉结动了动,身体烧热。
“啧,看你给我买了什么好吃的。”
少年搂住带着体热食盒,一扭头欢天喜地入山门而去,抛下楞在当场的卫凌昭。
回到道观中,卫凌昭亲眼目睹了大快朵颐中的颜染变狐过程——
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阿丶阿染?”
小白狐回头,兴奋地带着满头的酥饼渣渣往他身上拱,躺在卫凌昭怀里,再度短暂地化身美少年,闲出嚼食的嘴,娇声问道:“你与我何时洞房?定然叫你欲罢不能,身体再不能离开我。”
还是纯情少男的卫凌昭脸色剧变,脸色一阵青白后骤然扽直了身子——
“云涧这家夥都教你什么了?!”
“房中术?我自学的。”小狐狸眨巴两下眼睛,却撑不住法术又掉回了原型。
卫凌昭的心态就这样断崖式地起起伏伏,他按住太阳穴,消化着巨大无比的信息。
“你……你都学了些什么啊……”
小狐狸只当他在诚心诚意地发问,便借着变回人的时机滔滔不绝讲起来,毫不顾忌人类言语间的禁忌。
卫凌昭再度扶额埋头,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纯良正直之人,何罪之有遭此折磨。
颜染讲了一半,蓦地回过神来:“哎,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什——”卫凌昭瞪大了幽黑的眼睛,他猛地反应过来当日的戏言。不想自己竟成了信口雌黄的负心骗子。
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最终憋出一句:
“你……你还那么小!”
“屁咧!我才不小咧!”
卫凌昭猛地握住小狐狸意图展示军火的手腕,脸红的要滴血,最后选择了抱头逃避。
他拉着颜染的手,试图靠带他去最喜爱的集市下山乱逛,买这买那丶看戏赏花转移注意力,每每被小狐狸骗吃骗喝后,又绕回最初的起点:“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其间,堂堂少年将军还因为出言不慎,被一路追咬到算命摊,求和般拿出两人庚帖来配八字。
道观闹狐狸闹了几天几夜,之前心烦到不行的云涧逐渐学会看热闹,抱肩挑眉嘲笑道:
“谁让你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