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下着,天色灰暗,像是要颠覆这个世界。
程愿以前只知道南方城市会经常下雨,一下雨就湿漉漉的,来了G省之后,才知道北方下起雨来也那么潮湿黏糊,还冷飕飕的。
车子开到园子乡的时候,园子乡的乡间小路已经泥泞不堪了,车轮陷在污泥里,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洛北甯将车速降到了30码,小心掌控着方向盘。
曾素芬看了眼车窗外的泥泞山路,问道:“这园子乡的孩子,每逢天气不好,上下学就很困难吧?”
程愿回答:“孩子们下雨天上下学的时候,就拿个塑料袋套住鞋子,防止弄湿鞋子。”
曾素芬叹了口气,很怜悯。
车子开进杨家村,在杨子明家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洛北甯将车熄火。
曾素芬一手拿起后座上的伞,一手提起一个黑色的托特包,下了车。
洛北甯也撑伞下车,绕到副驾那边,替程愿拉开车门,撑着她到了杨家屋檐下。
程愿敲响老旧的木门。
“杨子明,杨子明,你在家吗?我是程老师!”
等了大概有半分钟,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梅婶。
她头发直直地梳在脑后,面容憔悴,似乎还未从丧夫的悲痛中缓过来。
她看到程愿等人,略微仓促和茫然。
“程老师?”
“梅婶,您好。”程愿朝她礼貌点头,介绍曾素芬,“这位是妇联的曾主任,得知杨子明上学不便,特地过来访问探视一下。”
曾素芬和善地笑一笑:“您好,婶子,家里有什么困难的事情,都可以同我们说,我们可以帮助你们。”
屋檐下的雨丝飘过来,沾湿了几人的头发和衣服。
梅婶眼睛眨了眨,似乎才反应过来,让开身子请他们进屋。
程愿和曾素芬进了门。
堂屋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杨父的黑白遗照。
屋子简陋,正中摆着一张吃饭的方桌。
阴雨天,屋内光线昏暗,梅婶按亮了一盏白炽灯,请她们坐下,又拿三个瓷碗泡了三杯热白开。
程愿看了下面前的三杯白开水,又看看门边。
洛北甯并没有进来,他抱着手臂站在门边,那把黑色的淌着雨水的伞被他搁在屋檐下。
他并不参与她们之间的谈话。
“你们来有什么事情吗?”梅婶在她们对面坐下,眼神略有浑浊,整个人精神不明朗,显得有些病恹恹的。
程愿从门边收回眼神,问梅婶:“梅婶,杨子明不在家吗?”
“他去隔壁兔圈喂兔子了。”
“兔子是养了拿去卖吗?”曾素芬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婶子,你家的事情我也有听说,我也很难受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坚强点。”
梅婶点点头,拿手指抹了一下眼角。
曾素芬又问:“工地出事,责任在施工方,那么陇南那边工地有给到赔偿金吗?”
梅婶摇摇头,面色困顿,“听说还在调解赔偿金这块,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接到过那边的电话。”
她的表情极度苦闷,又有很多的无措,声音轻飘飘的,“听人家说,这方面的维权很难,打官司费用也很贵。”
“所以暂且赔偿金这块就不了了之了?”曾素芬拿笔在本子上记录着梅婶的口述,“孩子呢?孩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孩子不读书了,我也跟学校方面讲过了,程老师也知道。”
“办好退学手续了吗?”
梅婶点点头,眼皮耷拉,“跟学校校长说过了,退学。”
“没有。”程愿说,“梅婶,曾主任,杨子明还没办理退学手续。”
退学手续一直卡在她手里。
梅婶和曾素芬同时抬眼看向程愿。
程愿目光坚定地点点头,“我还是希望,他能继续读书的,不到最后一刻,学校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
梅婶苦笑了一声,“穷苦人家,饭都吃不起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读书?再说,多读一年两年,对阿明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他这辈子,就是要在这个园子乡生活的,跟他爸一样,该搬砖就搬砖。搬砖的人,有力气就行,不需要什么文化。”
程愿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不站在梅婶的角度,是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心情的。
程愿作为一个老师,看到的角度一直都是小孩子不能不上学。
梅婶作为一个丧夫的寡妇,她看到的一面永远是能吃上一口热饭比什么都强。
“婶子,是这样的,现在国家呢,是有九年义务教育这个任务在的。”曾素芬安抚梅婶,“就是我们小孩子,不管在哪里,他必须上完初中。我了解了一下,园子乡这边小孩子读书也都是国家出钱的。既然国家出钱让我们的小孩子读书,那更不能不上,读一年书,两年书,这个区别怎么没有,有句话叫脱贫致富,教育铺路。我们国家兴亡首要靠的就是教育,农民致富也要靠教育,送子女入学接受义务教育也是每一个家长的法定责任!”
“梅婶,你想想,杨子明的父亲如果还在的话,他会愿意看到杨子明辍学吗?”程愿帮着劝解,“如果您担心家庭经济收入问题,这个您放心,妇联是有救助金拨款的。”
“是啊,婶子,有事找妇联,我们一直是有一个控辍保学的政策在的,对于困难家庭,我们会对口帮扶!让孩子去卖兔子,也不是长久的赚钱办法,你得让他读书学一门手艺才行。”
正说着,杨子明披着蓑衣蓑帽从雨里跑回来。
雨下太大,他跑得又急,没看路,到了屋檐下,一下子撞在了门边立着的洛北甯身上。
洛北甯眼疾手快扶住他,一下把他拉到了屋檐下。
杨子明惊慌抬头,看到洛北甯立体而冷凝的面容。
“你,你是……”
洛北甯不回答他,往屋里抬了下下巴,“进去吧,你班主任在。”
杨子明这才看到门边停着辆黑色汽车,他几步跨进屋里。
“程老师!”他惊呼一声。
程愿转头,看到一身蓑衣的杨子明,站起身来。
“杨子明。”
杨子明急手急脚地脱下蓑衣蓑帽挂到墙壁上,一下冲到程愿跟前,“老师,你怎么来了?”
曾素芬和梅婶都站起身来。
“杨子明。”程愿朝他微笑,“老师来看看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老师!”杨子明抿住了嘴唇,满脸的委屈,又满脸的开怀,“老师,谢谢你来看我!”
“兔子喂好了?”梅婶拉过杨子明,拿手掸去他肩上的雨丝,“外面好大的雨,兔窝里没潮湿吧?”
“我又给它们铺了层干草,暖和着。”杨子明转过脸,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盯着曾素芬,怕生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梅婶身后。“家里有客人吗?”
梅婶摸摸他的脑袋,略微露出一点笑意,安抚杨子明,“这是县城来的客人。”
她没有提及曾素芬是妇联的工作人员。
杨子明不明白,家里怎么会有县城的客人?
他看看程愿,又瞅瞅曾素芬,突然眼里一亮,“妈妈,是赔偿金要下来了吗?我可以继续读书啦?”
梅婶嘴边的那一丝笑意僵住了,“客人不是来谈你爸的事情的,只是跟着程老师来看看我们。”
桌子上的三碗白开水放凉了。
曾素芬说:“婶子,你看,现在孩子也在,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听一听孩子是怎么想的……”
“现在都快中午了,我要给阿明做午饭了,真是不好意思。”梅婶打断她的话,歉意地朝她笑一笑,但是眉头皱得紧紧的,“你们都是从城里来的,我们这里简陋,吃的也不好,我也不好意思留你们吃午饭了,真的是很难为情。”
她看一眼门外的大雨,“这个天气实在是不好,风大雨大,难为你们大老远过来看望我们孤儿寡母的。曾主任,程老师,早点回去吧。”
“妈妈……”杨子明想说点什么,被梅婶一个眼神止住了。
曾素芬和程愿对视一眼,知道梅婶心里仍然是没有被他们说动,也不同意让杨子明继续上学。
她又下了逐客令,程愿和曾素芬也不好继续待着。
“今天真的是打扰了,梅婶,杨子明,我们先回去了。”程愿礼貌地笑一笑。
曾素芬收拾好东西,和程愿撑伞走出门。
“老师!”杨子明冲到门边,对着程愿大喊:“老师,你还会来看我吗?”
程愿回头,见杨子明满脸的期待,她点点头,笑道:“会的,老师还会来看望你的。”
杨子明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梅婶一把拉了回去。
梅婶“啪”一声关了门。
曾素芬见此,叹了一口气,又是棘手的一户辍学家庭。
三人上了车,洛北甯往园子小学开。
曾素芬说:“看来,这个孩子的档案也要挂上去了。”
“什么档案?”程愿问。
“对贫困家庭辍学的学生建档立卡。”曾素芬说,“说几个数字吧,2019年的时候,我国义务教育阶段辍学的学生数量是60万,到了2020年年底,已经降至2000多人。2019年的时候,我国小学净入学率达到了99.94%,初中毛入学率达到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