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子长得格外清瘦,哪怕披着厚重的棉大衣也能让人看出来她骨架很窄,凌乱的黑发在刮风的雪夜里飘扬,衬得皮肤更加苍白,毫无血色的薄唇紧紧抿着,似乎很冷,又似乎这场雪灾伤到了她让她很痛。
她微微颤抖着,嘴里一动,似乎要说出很重要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盯着洛北甯,琉璃色的眼睛里渐渐湿润。
“她看起来很委屈啊。”一个队员感慨道。“受灾后的人大多都这样,只是这个女老师看起来更惨。”
“当然委屈了,娇生惯养的女娃,遭遇雪灾,搁谁谁不委屈。”另一个队员继续调侃。“这个园子小学的老师们都是城里来支教的女大学生们,可不娇气着呢。”
洛北甯紧紧盯着程愿上了救护车,眉头一点点拧起来,“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救她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
“一句话没说?你不是说她很感激咱们嘛?”
两个队员又絮絮叨叨起来。
“我猜的,事实上,她都没有对我说谢谢两个字。”
“你这狗蛋,又在乱放炮了!”
“都闭嘴!”洛北甯喝住了他们,安排后续工作,“这个天气,难保不会再次发生雪灾,相关部门相关人员还是要做好防护工作,提高警惕。”
洛北甯看了眼灾后的园子小学以及被大雪砸落下来的学校牌匾,吩咐道:“和学校的校长沟通下,看是否需要人力修建校墙。”
从头到尾,他都很冷静,像往常遇到的无数个灾情救援一样,这种无人员伤亡的地质灾害,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只是,离开的时候,他多问了一句:“阿年,和校方核对下,那个被救援的女老师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刚毕业来支教的女大学生。”
刘年挠挠头,不是很理解,“队长,问这个干啥子?”
洛北甯摘下手套别在腰后的护带里,把砸落在地的学校牌匾挪到一旁,云淡风轻道:“给县台的记者同志写采访稿用。”
程愿被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她躺在诊疗室里,满脑子都是临走前看见的那张脸、那双眼睛。
轮廓线条清晰刚硬的一张脸,浓眉剑目,鼻梁高挺,淡红色的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显得尤为肃然和宁静。漆黑的眼睛,犹如一潭黑渊,坚毅而深邃,他不说话的时候,略带一丝戾气。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
还有洛北甯这个名字,同样又陌生又熟悉。
她想着,突然不自觉笑了,她没想到真的见到了他。
为她做检查的医生见她突然一笑,以为她怕痒,“小姑娘,忍一忍,你这个骨头没有完全愈合,这次出现外伤,可能会引起二次骨折。”
程愿这才回神,收敛神色,“二次骨折?”
“还是先拍个片看看情况吧。”
程愿去拍了片子,所幸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左腿不能再折腾了,必须先等它完全痊愈才行,否则怕长时间走路不利索。
另外,她遭受风雪浸染,感冒了。
为了方便照顾,医生安排她住院了。
一直陪同她在医院的俞洁给校方打了电话,报告了下她们这里的情况。
校方表示,学校受灾严重,暂时没法上课,休了他们一周的假,并让程愿安心养伤。
为了照顾程愿,俞洁留在医院陪护。
这一晚,一夜无梦。
这是程愿来支教后睡得第一个踏实得没有混乱梦境的夜。
但是程愿的内心却因此起了风。
本该一切都止于两年前的平静,却因为那无意的一眼,又在心里起了风。
此时的程愿不知道,洛北甯也不知道,命运像一只大手,又把他们牵扯到了旋涡的中心。
时隔两年,从江南泽州,再到西北青云镇,程愿以为是很普通的相见或者重逢,但是其实,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已经站在了命运的三岔路口。
第二天雪停,整个县城都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雪。
阳光出来,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大地,程愿从县人民医院的病房窗口望出去,雪景纯白,民楼整齐,大街上穿着厚棉服的居民们拿着铲子在家门口铲雪,孩子们嬉笑着堆雪人打雪仗,俨然一副盛世安好的美好画面。
俞洁在用手机刷新闻,忽然刷到昨天园子小学的雪灾,惊呼道:“阿愿姐姐,昨天我们学校的雪灾上各大新闻了。”
新闻里报道,十二月一日晚八点,G省青云镇北山因为强降雨与强降雪,出现雪崩,位于北山南麓的园子乡小学被雪掩埋,2名被掩埋的师生被找到,均无生命危险,其中1名支教女教师因伤住院休养。此次雪崩无人员遇害,造成学校财政损失累计6万余元。
俞洁看完新闻,叹了一口气,“还好雪崩范围不大,学生疏散及时,当地消防救援及时。”
“是G省陆搜队的救援人员。”程愿看着新闻里放出来的救灾照片,上面是一排排的消防队员,“我刚开始以为是镇里的消防大队,没想到第一批赶来的是G省陆搜的。”
“陆搜?不就是消防员吗?和消防队有什么区别吗?”俞洁不懂,她甚至都没听过陆搜这个称呼。
“国家陆地搜寻与救护基地,也叫陆地搜索与救护训练基地,英文名叫USAR training centre,起源于美国墨西哥,我国共有8个基地,其中一个在G省,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县里。这些陆搜队是承担各类复杂搜救任务的专业救援队伍,和普通的消防队不一样。”
俞洁听了目瞪口呆,“阿愿姐姐,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程愿微微一笑,镇定自若,“你猜。”
俞洁当然猜不出来,她还想继续探问,程愿手机响了,是程母打来的。
程愿接了电话。
程母已经看了铺天盖地报道出来的G省雪崩的新闻,不由分说在电话里一顿数落:“阿愿,我和你阿爸已经看了那个新闻了,北方奥,大风雪奥,雪崩奥,地质灾害奥,你发神经啊,不让你去你偏要去,你有点事情怎么办啦?一大早我和你阿爸看到新闻,心脏病都要发出来了,你像你姐姐一样,知书达理在泽州市做个老师不好吗?城里面的日子不舒服嘛?非要支教支教,这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为爱奉献的人,多你一个会死,还是少你一个会死?”
“妈!”程愿眉头直跳,打断母亲的话。
程母变本加厉吼道:“啊,我问你,会死吗?到底会不会死?你说你支教前,阿恕把你推下楼,害你骨折了,我说,早该让你阿爸把你腿打折了,看你还敢不敢跑到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胡闹!我看你是舒服日子过昏头了,是不是糊里糊涂的,没下地插过秧的人,非要把你两只腿往泥里插,尝尝那苦滋味是伐?”
隔着手机,俞洁都能听到电话那端传出来的愤怒的女声。
程愿感到头疼,原本接到母亲的电话,想和她好好说会儿话报个平安,但是生性暴躁易怒的程母嘴巴太毒,总是让程愿无言以对。
“我解释过很多次了,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回来的,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骂我?”程愿冷静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已经解释得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我在G省很好,没有事,很平安,你和爸爸不要担心。”
说着,就要挂电话,程母怒骂:“你这个脾气奥,你再犟,死犟死犟,你就随了你阿爸的性格,比地里的牛还犟,平常么闷葫芦,又闷又犟,你小时候很听话的伐,现在快三十岁了青春期了奥,叛逆了奥,不结婚瞎搞搞,脑子拎不清……”
程愿重重吁出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俞洁见状,问道:“原来你家里不同意你来支教啊?”
“来之前没少为这个事情争吵,这是我自己的主意。”程愿笑笑,“让你见笑了。”
“那你的腿是因为吵架的时候摔下来的?”俞洁隐约从电话里听到几句。
程愿看了下自己重新打上石膏的左腿,一脸淡然:“不,我自己摔下来的。”
俞洁当然不信,哪里有人会对自己这么狠,把自己活生生摔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