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托付

北周建德二年(569年),十二月十四。

北周,长安城。

唐公府邸之内。

客舍之中,罗马使者莫里斯正食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于他所坐当面,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僧囫囵咽下了一大口豆粥。

老僧抬眼间,见到莫里斯往碗中又加了些调味的肉汁,眉头微微一皱,张口欲言,却又摇了摇头,继续埋头饮粥。

“大师心忧何事?”

东行以来,已学了四五月汉话的莫里斯,此间竟已能不靠译者与旁人简单交谈了。

闻得莫里斯此问,那老僧一怔,将手中豆粥放在案上,沉默了少顷。

他本姓宋,出身江南衣冠世家,前梁时做过梁元帝萧绎的宾客,江陵城破之后,他辗转入蜀,先是做了道士,后又学了禅法,入了佛门。

后来他弘法四方,于关中闯下了不小声名。

宇文护在时,他曾备受荣宠,时常与之往来书信。

可惜去岁唐公兵变,发难诛杀了宇文护,北周国势急转而下,他的命途亦重新变得坎坷起来。

尤其是今岁周主宇文邕毁佛,大兴法难。

一夜之间,整个关中数千所佛寺被官府收没,三十万僧侣被勒令还俗,数万尊金铜所筑的神佛造像被融做财货。

大劫之下,他这个昔日被周室奉为上宾的高僧也不能独善其身。

在弟子还俗,庙宇产业被尽数没收之后,他侥幸得了唐公李昞搭救,方才得以保全这副僧仪至今。

害他者唐公,救他者唐公,造化实在弄人。

思及此处,他摸了摸自己头顶的戒疤,终于下定决心向莫里斯问道。

“莫将军,河西形势是否果如里坊所传,随公不行毁佛之政,优容僧道?”

莫里斯在脑中将他的言语翻译了数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疑惑道。

“吾在河西,未见毁佛。”

“吾闻唐公与随公相善,河西形势,唐公必定知悉,大师居此已久,何不早问唐公?”

那宋和尚闻听此问倒也干脆,道。

“不瞒将军,唐公早欲托我携小公子西行,只是老朽不知随公在河西形势如何,故未敢承此托付也。”

莫里斯一路行来,已颇知北周国中形势。

周主宇文邕于关中大肆毁佛,却不禁河西佛道,不禁百姓西迁,显是将河西充做了释放改制压力的蓄水池。

他纵容杨坚在河西半割据式的发展,更像是一种刻意。

毕竟,百姓若是迁居河西,人走了,土地财产却得留下,如此,朝廷反而会变得更为富强。

至于河西果真割据?

如今河西百姓寡少,尚不足二十万之数,至多能养兵马两万,漫说是拥据关中的宇文邕,便是莫里斯这个外人亦不会相信。

不过,莫里斯在敦煌毕竟与杨坚相善,还与其子杨广相约了婚姻,多少也得为其说些好话。

便听他道。

“杨公有大志,善治民,而今河西安定,僧道咸集,大师欲往,可安心去也。”

言罢,他看了看那宋和尚的神情,又道。

“杨公已得突厥可汗山南叶护之封,明岁将领兵席卷西域,西域多沙门,欲治西域,必不能毁佛,大师毋忧矣。”

宋和尚听到杨坚受突厥之封,目中霎时一亮,心中西行的决心又是坚定了几分。

他欲要开口再言,却有一小厮闯入屋内,言说唐公欲请罗马使者相见。

莫里斯便就辞了宋和尚,由那小厮引着,入了一处庭院。

时已隆冬,庭院之中,雪积半尺。

莫里斯到时,只见院旁的游廊之内,唐公李昞正与一个三四岁的小童席地坐在一盆炭火旁侧。

见莫里斯入内,李昞放下手中正为孩童诵读的书册,立身冲他遥遥一礼。

“今岁长安谷麦腾贵,招待不周,还望尊使见谅。”

莫里斯忙一还礼,行到李昞近前,才道。

“西土远国,何能言尊,唐公称吾将军便好。”

二人昨日已经见过,李昞虽不知这胡人使者为何乐于被称将军,口中倒是并未纠结,只改口道。

“将军坐。”

莫里斯依言坐下,伸手感受着那盆炭火的温暖,他道。

“唐公,天子何时见我?”

李昞摇了摇头,有些话本不该由他这个官职悉解,散居家中的“罪臣”来说。

他指了指身侧的儿子,对莫里斯道。

“此是家子李渊,望将军西还之时,携他向敦煌,托于随公夫人之手。”

莫里斯不解,欲要发问,却听李昞又道。

“至尊欲令将军往建康,言关中亲好之意。”

“将军昨日可见城外兵士操练?”

莫里斯稍微明白了些李昞托付其子的心思。

一路上,他也听闻了许多周主将欲用兵巴蜀的流言,便问道。

“可是长安天子将欲征南?”

李昞却摇了摇头,他抚了抚小儿李渊的鬓发,道。

“今岁天子毁佛,得金银田宅无数,新练关中兵三万,欲趁齐主昏聩,伐齐。”

“吾妻独孤,乃周室后族,恐天子一旦兵败,齐入长安,祸及我家,故欲托小儿于将军。”

“吾闻将军与随公子广约为婚姻,吾妻乃随公夫人之妹,吾知将军必善待吾儿矣。”

莫里斯有些惊诧。

他是听说过齐国的强盛的。

据言去岁齐主用兵二十万攻周,关中宇文氏几近覆灭,得齐上皇新丧,齐人罢还,长安方得保全。

如今只历一载,周主便要主动攻齐,无怪李昞言语之中如此悲观。

只是他心中仍有不解,他道。

“我闻齐陈交好,天子既不欲见我,欲使我东行建康,何必令唐公告我将行东征之事?”

“若陈人告此信于齐,齐人有备,天子伐齐,岂不空还?”

李昞闻言只是一笑,取了儿子李渊手中的那一卷书册在手。

莫里斯看去,但见是本《孙子兵法》,便听李昞言道。

“兵法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若陈人告此信于齐,齐人有备,则天子或转攻巴蜀。”

“若陈人不告此信于齐,齐人无备,则陈齐之间嫌隙必生。”

“陈齐若生嫌隙,则齐强陈弱,陈人必引关中为援,此大势也,人力不可违。”

“此是阳谋,谁能解之?”

“我只恐天子谈兵纸上,若不能战胜于外,则周室休矣,长安休矣。”

李昞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他身侧的李渊忽然泣涕言道。

“阿耶,阿母言,敦煌极远,儿不愿西行。”

李昞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默默无言,待他敛了泣声,方才举目西望道。

“长安自有汝兄在,汝虽幼,亦我李氏男儿。”

“好男儿,当西行!”

言罢,他又看向莫里斯,道。

“天子攻齐,计在五月,惟望将军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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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三年十二月。

罗马使者入长安,时北周主宇文邕练兵同州(今陕西大荔),故纳其贡而不见于朝。

时宇文邕毁佛关中,大获田宅金银,又广征粮米,以致关中谷米腾贵,民怨汹汹难扼。

宇文邕遂出金银谷米募壮士,得兵三万,将士亲故得钱粮周济,其怨稍解。

宇文邕又颁毁佛所得田宅于麾下,众军咸悦,始有用命之意。

宇文邕以齐主暗弱,权臣相浸,欲乘势伐齐,复河东失地,又欲离间齐、陈,故纵罗马使者出汉中往建康为贡奉,以泄其伐齐之谋。

虑罗马使者不能周办此事,更遣官吏为佐使,谍人为通译,必欲使陈人与周亲好,使此谋泄于建康。

其月,北周主知西突厥可汗室点密授杨坚山南叶护事,遂法效前魏,更授杨坚西域都护,以安其心。

十二月二十五。

南周杨素取青蛉城(今云南大姚),南中震动,爨氏遣使请内附。

杨素闻叶榆泽(今洱海)左右平旷,山中更产金银,请置兵屯田,燕王宇文会、朝廷从之。

光大四年(570年)一月十二。

南周主闻关中人言北周或将南攻,遂纳爨氏之附,罢征南事,留兵五千在南,余兵悉调巴蜀。

以爨氏首领爨瓒为南宁州刺史,以云南、永昌等郡置云州,置云州总管府总西南兵事。

以宇文会为云州总管,驻叶榆(今大理),杨素为云州刺史、安南将军,更使二人于其地垦田亩,发金银。

南中粗安。

一月十六。

陈帝陈伯宗离建康北巡。

一月二十八。

陈帝陈伯宗至寿阳(今安徽淮南),登舜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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