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齐将乱

齐天统五年(569年)十月十七。

邺都。

几近日暮,那自齐皇太后胡氏寝殿之内传出的艳声方才渐渐停息下来。

此刻,齐尚书左仆射、中领军和士开,正在太后卧榻的幕幔之外整理着身上的衣冠。

“和郎,阿兄既已受贬齐州,早先那事,你便勿要追究了。”

幕幔之内,胡太后那媚得叫人骨酥的声音再度传来。

闻听此声,和士开的心旌不由得又是一荡。

不过,太后那话中之话,亦叫他忆起许多事来。

年前,上皇高湛崩逝后,齐国宗室的头面人物赵郡王高睿出面请求要他外任,欲要将他扳倒。

幸而他说动女侍中陆令萱联手,成功将其在太后与皇帝面前诬为叛逆,方才度过此劫。

可叹今岁三月中,将其诛杀之后,原本与他相好的尚书令胡长仁又因柄掌大政,为麾下煽动,起了杀他之心。

所幸他和士开交游甚广,早早知其密谋,这才以其为人骄横为由,说动太后,将之调离中枢外任。

只可惜,那胡长仁毕竟是太后的兄长。

未能斩草除根,他虽心中不悦,亦只得点到为止。

毕竟,如今这大齐的至高权柄,世人虽皆以为掌在他们朝中“八贵”的手里。

可他却很清醒,那至高的权柄,实则仍在眼前这位百媚横生的太后手中。

今时,皇帝高纬年只十四,朝中大事,仍旧须由这个将他榨得精疲力竭的妖媚女子点头。

盯着那幔中倩影,和士开面上自然地浮出一抹笑容,他道。

“臣得秉政,全赖太后青眼,胡刺史,太后之兄也,士开岂生怨心。”

闻言,胡太后揭幔而出,随即一只白玉似的手掌已搭在了和士开的肩头,她道。

“有和郎如此言语,妾便心安些了。”

“仁纲年幼,今岁诛杀博陵、赵郡二王,唯恐宗室不服,素闻兰陵王忠义,妾欲用为尚书令,和郎以为如何?”

和士开心头一怔,明白定是有人背后离间他与太后的关系,方才有了今时太后用兰陵王为制衡的举措。

心中虽急,口中却未乱,他道。

“兰陵王若为尚书令,赵尚书宜往晋阳佐段丞相。”

“可。”

如此一应之后。

胡太后理了理衣襟,便越过和士开向外间行去。

“今日弘德夫人新诊得孕,琅琊王又恰在宫中,仁纲置了酒宴,和郎且同去。”

“前番和郎所言禁民间酿酒与陈人易民之议,乃大事,当付天子决之。”

言语间,胡太后已穿过外间,推开大门,立身在了殿外。

她回身看向和士开,道。

“和郎,陆媪亦在彼处。”

和士开脚步一顿,他明白是何人向太后进言令兰陵王为尚书令了。

八贵之中,岂可无女侍中陆令萱之子穆提婆?

他可是那,已怀了龙种的弘德夫人穆舍利名义上的兄长啊。

和士开不由为这疏失,于心头暗骂了自己一声。

追出殿外,却见胡太后正倚着栏杆同几个正在院中洒扫的女尼叙话,他便问道。

“太后院中何时多了这许多比丘尼?”

胡太后只是一笑,答道。

“深宫寂寞,是故备些比丘为药,和郎勿怪。”

和士开这才注意到,那些“比丘尼”竟俱是生了喉结的少年。

呼吸一沉,一股失宠的危机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

入夜,邺宫,天子居处。

年只十四的齐帝高纬,正同年方十二的琅玡王高俨,于宴上比斗酒力。

数樽佳酿入腹,红彻了脸颊的高纬,终于又一次在这个自出生起,便隐隐压他一头的同胞弟弟面前落了败绩。

“尊兄输了,当依臣弟之言,允那陈人以粮易民之议。”

高俨与高纬同为胡太后所生,只是性子却与雅好文艺的兄长大为不同,是个颇为强势的莽撞少年。

说来也是古怪,齐国高氏之中,似乎总能出些稚童年纪便能势压成人的奇人。

高俨便是此类奇人之一。

他七八岁时便被高湛委了御史中丞的职差,以冷面清道之举,在邺都王公之中立下了不小声名。

高湛生前,喜其刚强聪慧,常有废立高纬之意,最终虽未成行,可对于高俨他却一直极为骄纵。

是以,今时,与高纬对饮,高俨丝毫不执臣子谦退之礼,骨子里,他对这位皇兄,是轻蔑极了的。

下处落座的和士开有意为皇帝解围,见状,便道。

“琅琊王,若允陈人之言,朝廷恐失民望。”

“家国大事,不可决于饮酒戏言。”

高俨只冷冷看他一眼,道。

“和仆射,尚书左仆射官居何品?”

“与琅琊王比,谁为大?”

他早知这位和仆射与阿母之间的烂事,心中不满已久。

可笑自己对面那位兄长对于此事竟全然不信,实是蠢笨之极。

这齐国天子,真该由自己来做。

对面,和士开被这稚子声威所慑,竟是软了声音,道。

“王大,小臣言有不当。”

“然军国大事,固当由太后及天子裁之。”

和士开语调虽软,言语之中,却未真就服软。

见二人有气,坐于上首的胡太后便来解围。

她看向立身于高纬、高俨之间,正执着银酒壶的弘德夫人穆舍利,唤着她的小字,道。

“黄花,且为琅玡王再斟一盏。”

言罢,她又看向高俨,道。

“仁威,若此杯饮罢,汝还未醉,便叫仁纲允了汝的心意,如何?”

高俨一喜,心道阿母果然爱他多些。

得意地看了眼摇晃着身子,醉态毕现的皇兄高纬,他抢过穆黄花手里的银壶,将面前的酒盏倒满。

他端起那酒杯,看向胡太后,道。

“家家,可惜此杯无人对饮。”

言语中,显然想要太后应下对饮之邀,为自己更添一分恩宠。

此际,和士开身旁的陆令萱见状,却是一个挺身而起,举杯迎向了高俨。

今日是她陆令萱养女穆舍利喜得龙种的吉日,她岂能容得高俨这般耀武扬威、得胜凯旋?

便听她道。

“姊姊当为代劳。”

高俨目中一寒,心中对这个将他带大的乳母,评价一下低了几度。

对面,胡太后虽爱高俨过于高纬,却也不愿因他一人叫这酒宴失了和气,于是道。

“陆媪不善饮酒,何必强为。”

她又看向高俨,道。

“家家赐仁威免饮此杯,亦得允诺,何如?”

高俨望了眼陆令萱,面上露出少年人的得意一笑,便又道。

“尊兄醉,恐难应允。”

哪知,他此言方落,旁侧尤在醉态的高纬,却抓了酒盏在案上一砸,咬了牙瞪了眼看向高俨。

他不想每次在阿母面前都败给这个弟弟。

他是皇帝,是大齐天子。

就算输了,也要输得体面。

压下呕吐的欲望,高纬终于红着一双眼睛,开口道。

“琅琊王既胜,陈人之议,朕允了便是。”

他的目光里,隐匿着一丝浓重的怨怼。

有朝一日,他定要将这不听话的弟弟,好好整治一番。

对面,见得高纬此状的高俨,却是心中一发狠,将手里的金杯举起,一饮而尽。

他继之道。

“臣弟谢天子赐。”

那声音里,满是不服。

他才不在乎什么陈人阴谋,朝廷损失民望。

反正,那失掉的民望最后也要算在他这懦弱无能的皇兄身上。

对他来说,可还是一桩好事呢。

他才应该做那大齐天子!

宴席之上,一时无声。

兄弟之间,却有裂隙如渊,愈久愈深。

齐,将乱矣。

——————

光大三年,十月十七。

齐尚书左仆射和士开入宫上齐帝高纬书。

言去岁大旱而大雨,伤稼穑,今岁又多旱,百谷乏收,民间饥困,百姓绝粮,请禁民间造酒,高纬可之。

又言陈人欲以谷易饥民,一口易粮三十石,高纬用士开之议,以为易民将伤朝廷雅望,不欲为。

帝弟琅琊王高俨争之,以为岁饥,活民为上,以一人易粮三十,则其粮可活民六人,是大善政,当行。

齐皇太后胡氏信释教,稍稍属意琅琊王之论,遂请王与齐帝饮酒为戏,曰,从其胜者言。

已而,琅琊王胜,而和士开及女侍中陆令萱言语为抵触,王年幼,因此心怨二人。

齐主高纬以琅琊王不敬君上,亦怀怨怼。

其日,因太医诊齐主高纬妃穆舍利得孕,故有是宴。

十月二十。

太后胡氏使齐帝高纬用琅琊王言,赞成陈人易民之议。

齐公卿论其议,若陈人能运粮至于河北滨海,饥民亦由彼处登舟南行,则其议可。

书报南朝,陈帝陈伯宗诏可之。

是岁及次岁,陈共运粮一百三十万石至河北,载民四万余口还江南。

陈帝使人置其民于辽东、海东、福州(福建)、岭南(两广)等夏民稀少处为编户,并给田宅农具。

齐民悦,作歌谣颂其德。

是岁后,中原齐民每遇饥馑,多往南投,而江南亦纳之不拒。

十一月十六。

南周征南军至于越巂(今西昌),南周将杨素督锐卒二千先讨逆军,逆军大聚部民蛮夷六千人往战。

素先佯败,引逆军入山谷,乘其骄而袭之,大破其众,俘斩千余。

逆军披靡,皆逃奔山谷。

杨素因逞轻骑,追残敌及越巂城下,守将以其兵少,点兵数百出城逆击,欲挫其锐。

杨素以数十人步战阻其前,自引百骑游曳袭其后,北周兵皆殊死战,竟复大破逆军。

城中丧胆,是夕献城降。

越巂蛮人以其胜太速,皆惧周兵,见旗有“杨”字,即呼之为神。

捷报入成都,南周主以越巂郡置西宁州,更催宇文会及杨素南行。

十一月二十二。

齐以兰陵王高长恭为尚书令,以尚书令赵彦深为并省尚书令赴晋阳,佐齐左丞相段韶。

十二月初二。

南周兵至于泸水(今金沙江),将南渡,杨素遇瘴气,病,因上书顿兵江北多寻向导以避瘴毒,从之。

十二月初五。

陈海东经略副使程文季始筑江户城于弘文郡滨海平阔处。

先是,海东经略副使程文季领兵过毛人之国(今上野),毛人袭其辎重,文季怒,遂邀兵击毛人国,擒其首领,更掠毛人数千为苦役。

自是,遂以毛人役工筑江户城。

十二月初六。

南周燕王宇文会至杨素军中,亦病。

十二月十二。

杨素得疾十日,愈,先渡泸水。

十二月十三。

罗马使者莫里斯至于北周长安。

时北周主宇文邕尽毁释、道,长安骚动,时有盗杀商旅事。

宇文邕因莫里斯自敦煌来,故使其居于唐公李昞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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