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统五年(569年)十月十七。
邺都。
几近日暮,那自齐皇太后胡氏寝殿之内传出的艳声方才渐渐停息下来。
此刻,齐尚书左仆射、中领军和士开,正在太后卧榻的幕幔之外整理着身上的衣冠。
“和郎,阿兄既已受贬齐州,早先那事,你便勿要追究了。”
幕幔之内,胡太后那媚得叫人骨酥的声音再度传来。
闻听此声,和士开的心旌不由得又是一荡。
不过,太后那话中之话,亦叫他忆起许多事来。
年前,上皇高湛崩逝后,齐国宗室的头面人物赵郡王高睿出面请求要他外任,欲要将他扳倒。
幸而他说动女侍中陆令萱联手,成功将其在太后与皇帝面前诬为叛逆,方才度过此劫。
可叹今岁三月中,将其诛杀之后,原本与他相好的尚书令胡长仁又因柄掌大政,为麾下煽动,起了杀他之心。
所幸他和士开交游甚广,早早知其密谋,这才以其为人骄横为由,说动太后,将之调离中枢外任。
只可惜,那胡长仁毕竟是太后的兄长。
未能斩草除根,他虽心中不悦,亦只得点到为止。
毕竟,如今这大齐的至高权柄,世人虽皆以为掌在他们朝中“八贵”的手里。
可他却很清醒,那至高的权柄,实则仍在眼前这位百媚横生的太后手中。
今时,皇帝高纬年只十四,朝中大事,仍旧须由这个将他榨得精疲力竭的妖媚女子点头。
盯着那幔中倩影,和士开面上自然地浮出一抹笑容,他道。
“臣得秉政,全赖太后青眼,胡刺史,太后之兄也,士开岂生怨心。”
闻言,胡太后揭幔而出,随即一只白玉似的手掌已搭在了和士开的肩头,她道。
“有和郎如此言语,妾便心安些了。”
“仁纲年幼,今岁诛杀博陵、赵郡二王,唯恐宗室不服,素闻兰陵王忠义,妾欲用为尚书令,和郎以为如何?”
和士开心头一怔,明白定是有人背后离间他与太后的关系,方才有了今时太后用兰陵王为制衡的举措。
心中虽急,口中却未乱,他道。
“兰陵王若为尚书令,赵尚书宜往晋阳佐段丞相。”
“可。”
如此一应之后。
胡太后理了理衣襟,便越过和士开向外间行去。
“今日弘德夫人新诊得孕,琅琊王又恰在宫中,仁纲置了酒宴,和郎且同去。”
“前番和郎所言禁民间酿酒与陈人易民之议,乃大事,当付天子决之。”
言语间,胡太后已穿过外间,推开大门,立身在了殿外。
她回身看向和士开,道。
“和郎,陆媪亦在彼处。”
和士开脚步一顿,他明白是何人向太后进言令兰陵王为尚书令了。
八贵之中,岂可无女侍中陆令萱之子穆提婆?
他可是那,已怀了龙种的弘德夫人穆舍利名义上的兄长啊。
和士开不由为这疏失,于心头暗骂了自己一声。
追出殿外,却见胡太后正倚着栏杆同几个正在院中洒扫的女尼叙话,他便问道。
“太后院中何时多了这许多比丘尼?”
胡太后只是一笑,答道。
“深宫寂寞,是故备些比丘为药,和郎勿怪。”
和士开这才注意到,那些“比丘尼”竟俱是生了喉结的少年。
呼吸一沉,一股失宠的危机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
入夜,邺宫,天子居处。
年只十四的齐帝高纬,正同年方十二的琅玡王高俨,于宴上比斗酒力。
数樽佳酿入腹,红彻了脸颊的高纬,终于又一次在这个自出生起,便隐隐压他一头的同胞弟弟面前落了败绩。
“尊兄输了,当依臣弟之言,允那陈人以粮易民之议。”
高俨与高纬同为胡太后所生,只是性子却与雅好文艺的兄长大为不同,是个颇为强势的莽撞少年。
说来也是古怪,齐国高氏之中,似乎总能出些稚童年纪便能势压成人的奇人。
高俨便是此类奇人之一。
他七八岁时便被高湛委了御史中丞的职差,以冷面清道之举,在邺都王公之中立下了不小声名。
高湛生前,喜其刚强聪慧,常有废立高纬之意,最终虽未成行,可对于高俨他却一直极为骄纵。
是以,今时,与高纬对饮,高俨丝毫不执臣子谦退之礼,骨子里,他对这位皇兄,是轻蔑极了的。
下处落座的和士开有意为皇帝解围,见状,便道。
“琅琊王,若允陈人之言,朝廷恐失民望。”
“家国大事,不可决于饮酒戏言。”
高俨只冷冷看他一眼,道。
“和仆射,尚书左仆射官居何品?”
“与琅琊王比,谁为大?”
他早知这位和仆射与阿母之间的烂事,心中不满已久。
可笑自己对面那位兄长对于此事竟全然不信,实是蠢笨之极。
这齐国天子,真该由自己来做。
对面,和士开被这稚子声威所慑,竟是软了声音,道。
“王大,小臣言有不当。”
“然军国大事,固当由太后及天子裁之。”
和士开语调虽软,言语之中,却未真就服软。
见二人有气,坐于上首的胡太后便来解围。
她看向立身于高纬、高俨之间,正执着银酒壶的弘德夫人穆舍利,唤着她的小字,道。
“黄花,且为琅玡王再斟一盏。”
言罢,她又看向高俨,道。
“仁威,若此杯饮罢,汝还未醉,便叫仁纲允了汝的心意,如何?”
高俨一喜,心道阿母果然爱他多些。
得意地看了眼摇晃着身子,醉态毕现的皇兄高纬,他抢过穆黄花手里的银壶,将面前的酒盏倒满。
他端起那酒杯,看向胡太后,道。
“家家,可惜此杯无人对饮。”
言语中,显然想要太后应下对饮之邀,为自己更添一分恩宠。
此际,和士开身旁的陆令萱见状,却是一个挺身而起,举杯迎向了高俨。
今日是她陆令萱养女穆舍利喜得龙种的吉日,她岂能容得高俨这般耀武扬威、得胜凯旋?
便听她道。
“姊姊当为代劳。”
高俨目中一寒,心中对这个将他带大的乳母,评价一下低了几度。
对面,胡太后虽爱高俨过于高纬,却也不愿因他一人叫这酒宴失了和气,于是道。
“陆媪不善饮酒,何必强为。”
她又看向高俨,道。
“家家赐仁威免饮此杯,亦得允诺,何如?”
高俨望了眼陆令萱,面上露出少年人的得意一笑,便又道。
“尊兄醉,恐难应允。”
哪知,他此言方落,旁侧尤在醉态的高纬,却抓了酒盏在案上一砸,咬了牙瞪了眼看向高俨。
他不想每次在阿母面前都败给这个弟弟。
他是皇帝,是大齐天子。
就算输了,也要输得体面。
压下呕吐的欲望,高纬终于红着一双眼睛,开口道。
“琅琊王既胜,陈人之议,朕允了便是。”
他的目光里,隐匿着一丝浓重的怨怼。
有朝一日,他定要将这不听话的弟弟,好好整治一番。
对面,见得高纬此状的高俨,却是心中一发狠,将手里的金杯举起,一饮而尽。
他继之道。
“臣弟谢天子赐。”
那声音里,满是不服。
他才不在乎什么陈人阴谋,朝廷损失民望。
反正,那失掉的民望最后也要算在他这懦弱无能的皇兄身上。
对他来说,可还是一桩好事呢。
他才应该做那大齐天子!
宴席之上,一时无声。
兄弟之间,却有裂隙如渊,愈久愈深。
齐,将乱矣。
——————
光大三年,十月十七。
齐尚书左仆射和士开入宫上齐帝高纬书。
言去岁大旱而大雨,伤稼穑,今岁又多旱,百谷乏收,民间饥困,百姓绝粮,请禁民间造酒,高纬可之。
又言陈人欲以谷易饥民,一口易粮三十石,高纬用士开之议,以为易民将伤朝廷雅望,不欲为。
帝弟琅琊王高俨争之,以为岁饥,活民为上,以一人易粮三十,则其粮可活民六人,是大善政,当行。
齐皇太后胡氏信释教,稍稍属意琅琊王之论,遂请王与齐帝饮酒为戏,曰,从其胜者言。
已而,琅琊王胜,而和士开及女侍中陆令萱言语为抵触,王年幼,因此心怨二人。
齐主高纬以琅琊王不敬君上,亦怀怨怼。
其日,因太医诊齐主高纬妃穆舍利得孕,故有是宴。
十月二十。
太后胡氏使齐帝高纬用琅琊王言,赞成陈人易民之议。
齐公卿论其议,若陈人能运粮至于河北滨海,饥民亦由彼处登舟南行,则其议可。
书报南朝,陈帝陈伯宗诏可之。
是岁及次岁,陈共运粮一百三十万石至河北,载民四万余口还江南。
陈帝使人置其民于辽东、海东、福州(福建)、岭南(两广)等夏民稀少处为编户,并给田宅农具。
齐民悦,作歌谣颂其德。
是岁后,中原齐民每遇饥馑,多往南投,而江南亦纳之不拒。
十一月十六。
南周征南军至于越巂(今西昌),南周将杨素督锐卒二千先讨逆军,逆军大聚部民蛮夷六千人往战。
素先佯败,引逆军入山谷,乘其骄而袭之,大破其众,俘斩千余。
逆军披靡,皆逃奔山谷。
杨素因逞轻骑,追残敌及越巂城下,守将以其兵少,点兵数百出城逆击,欲挫其锐。
杨素以数十人步战阻其前,自引百骑游曳袭其后,北周兵皆殊死战,竟复大破逆军。
城中丧胆,是夕献城降。
越巂蛮人以其胜太速,皆惧周兵,见旗有“杨”字,即呼之为神。
捷报入成都,南周主以越巂郡置西宁州,更催宇文会及杨素南行。
十一月二十二。
齐以兰陵王高长恭为尚书令,以尚书令赵彦深为并省尚书令赴晋阳,佐齐左丞相段韶。
十二月初二。
南周兵至于泸水(今金沙江),将南渡,杨素遇瘴气,病,因上书顿兵江北多寻向导以避瘴毒,从之。
十二月初五。
陈海东经略副使程文季始筑江户城于弘文郡滨海平阔处。
先是,海东经略副使程文季领兵过毛人之国(今上野),毛人袭其辎重,文季怒,遂邀兵击毛人国,擒其首领,更掠毛人数千为苦役。
自是,遂以毛人役工筑江户城。
十二月初六。
南周燕王宇文会至杨素军中,亦病。
十二月十二。
杨素得疾十日,愈,先渡泸水。
十二月十三。
罗马使者莫里斯至于北周长安。
时北周主宇文邕尽毁释、道,长安骚动,时有盗杀商旅事。
宇文邕因莫里斯自敦煌来,故使其居于唐公李昞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