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以为,居建康可以制天下否?”
听得毛喜此问,陈伯宗挥手将众人屏退,只留了射声校尉林鹤在侧侍卫。
林鹤是个聋儿,倒也不必忧心被他听去接下来的君臣秘对。
陈伯宗知晓毛喜此言,是在问他未来统一天下后,是否有意迁都。
他心中确有此意,只是忧心一旦迁都中原,在辽东与海东的开拓便会功亏一篑,是以他才想来仔细听听毛喜的谏言。
“毛公既有奏陈,心中定有方略。”
三人缓步向奉天殿的方向走去,今日蛮工休沐,奉天殿前的广场之上只堆着些新近拉来的大木,空无一人。
“臣以为,陛下若欲居建康而制天下,则须先虑三事。”
“一曰迁民,二曰转输,三曰监察。”
毛喜伸出三根手指,倾斜的日光从他的指间穿过,阴影在地上印出三道擎天的柱石。
“请毛公为朕剖析之。”
陈伯宗停步在通向奉天殿的石阶之前,目光定定地看着毛喜。
毛喜似是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幅的纸绘天下舆图。
此图甚简,仅有各国疆界名号及大致的山河轮廓。
“陛下请看此图。”
他抬手点在那图上的齐字之上。
“臣尝查齐人魏收所撰之《魏书》并查前梁旧档,校算天下民口。”
“齐人据山河表里之地,其民口虑有二千二百万之数。”
毛喜移指,轻点在代表黄河的那条细线之上。
“河水之南齐民略少,民口当近千万,河水之北齐民略多,民口在千万有余。”
他又点指在那位于关中的“北周”二字之上。
“周人窃据关中,其民口虑在三百万。”
他又在南方的“陈”与“南周”之上点过。
“我朝新破倭国,今统辖之民已在八百万上,然若不虑辽东、海东,我民口亦不过六百六十余万之数。”
“来日若并有南周,则我海内之土,辖民或可足八百万之数。”
他抬起头来看向陈伯宗,目光炯炯。
“陛下,若一统之后,不都迁北境,则居建康而制天下,实以南土八百万之民制北土二千五百万之民也。”
“以南制北,以弱制强,何其难也。”
“必置陪都于北地,时为巡幸,且大迁北地豪富于江南,又纵北方少土百姓乐迁南方,天下方足安定。”
“故陛下欲居建康而制天下,必乐迁民。”
陈伯宗闻言颔首,终于举步向石阶之上缓行。
“然则,欲乐迁民,今天下未一,朕当何为?”
毛喜收图入袖,跟在天子身侧,攀上阶梯。
“近岁河北多大水,齐地饿殍甚多,我可大引齐地饥民南来,并制乐迁之法度,详备安置之法,令江南官吏皆知其法。”
“如此,纵来日南迁之民多,官吏亦知如何作为,南土不至于乱。”
“又可于修造新宫之时,于建康多造宅舍、官邸,如此,建康百官得官宅居所,必悦。来时,北土大家南来,陛下亦能有所赐居,其怨亦稍解矣。”
陈伯宗心中赞许毛喜谋划,登至殿前时,转过身来,遥遥看向大明宫南的那一片荒废之地。
“毛公之言善,大明宫南,现正荒芜,可多造宅舍。”
言罢,他又忆起一桩事来,道。
“营造之事,所费甚多,可用民间之力,毛公可拟制度,令百姓能助资、力于营造者得立宅之土。”
“贫人甚苦,居都不易,毛公造豪舍之时,亦可多造陋居,居成之后,则用低价租与都中贫弱之人,必使我百姓皆有所居也。”
天子爱民之言,亦令毛喜颇为感动,然他尚有二事未言,是以便继续言道。
“陛下之德,臣必竭力布之于民。”
“臣请续言转输之事。”
陈伯宗点点头,转身踏入奉天殿中。
“公且言之。”
毛喜与林鹤紧随于后。
“迁民之事成效甚缓,欲居建康而制天下,更须用转输之法。”
“幽燕(今河北北部)、河东(今山西)之地,捍御突厥之要边也,以其地所产之粮,已足供御突厥之兵。”
“而天下若一,中原无事,则河北官署之余粮必多,河北之余粮多,则北土易为叛患。”
“以臣虑之,河北、齐鲁沿海之余粮可运辽东以助垦殖,而河北腹心之地,则需筑一运河以便转输。”
“若边塞用兵,则河北之粮入于幽州为辎重,若边塞安宁,则河北之粮入于洛阳为储蓄。”
“关中之粮,亦同此类。”
“而此类储蓄之粮,正可资给南迁之民。”
“至于运河筑就之前,河北之粮亦可用为筑河之费,徐图缓行,其功自成。”
“陛下,有此一河筑就,再行转输之法,则河北弱,天下安也。”
陈伯宗却没想到毛喜竟是提出了修筑后世大运河的构想。
不过想来也是此理,后世隋唐两代建都关、洛之地,以西制东,同样面临着河北人口过多的问题。
而那条连接洛阳、幽州的运河,其背后真正的功能,正是在于削弱人口过多的河北在地缘上的独立性。
不过隋时,炀帝修河虐民太过,以致失去天下。
唐时,百姓迁徙太难,以致河北人地矛盾愈演愈烈,最终遂有安史一炬,玄宗西逃。
而今日毛喜所上迁民、修河两条谏言相辅相成,却是误打误撞上了这道难题的正确解法。
不过稍稍思量之下,陈伯宗便亦是明白了如此解题所要付出的真正代价。
“毛公所言转输、迁民之法若行,是否来日虽一天下,二十年中,我亦不得余力用兵漠北、河西?”
毛喜一怔,少顷方道。
“然也,陛下若用此策,则必置陪都于洛阳,数岁之间巡行南北,若能如此,则天下一统二十年后,我朝社稷永固矣。”
“臣虑陛下春秋多,故上此二策,以为社稷长久计。”
陈伯宗闻言暗自一叹,知晓毛喜所言确实,目光扫过尚未装潢的空旷大殿,他继续缓步向前行去。
迈过门槛,来到奉天殿北。
此时,大明宫内的建筑尚少,叫他举目便能望见郁郁葱葱的钟山与碧波如镜的燕雀湖。
“朕必护养身体,成毛公之长策。”
“第三事监察,还请毛公言之。”
毛喜于是接言道。
“前二事长虑多而可即行者少,唯此监察一事,陛下当须急行。”
“天嘉之时,先帝尝创通判之职以监各州刺史,然以臣之虑,属州之各郡、朝廷之各部、寺,各都督辖下之军府,亦须置监察之官。”
“以郡监都察诸县,以通判都察诸郡,以朝廷御史巡查诸州,以上制下,总御史之权于陛下之手,则天下百官诸军莫不敢怀异心矣。”
“至于天下若一,降官降军既多,有我监察之官居其内部,其欲作乱,亦难矣,此亦治天下之长策,惟愿陛下思之。”
陈伯宗自后世而来,自然明了监察制度的重要性,今日得毛喜一谏,心内对于往后陈国的改革方向算是又多了些眉目,遂道。
“善。”
“毛公今日能言此三事于朕,他年当为国之卿相矣。”
言罢,他忽然举目向北方看去。
燕雀湖畔,正有鸿鹄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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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三年,八月十五。
陈帝陈伯宗巡大明宫,工部尚书毛喜秘奏安天下三事,帝可之。
其夜,帝与贵姬沈氏等游玄真观,一蛮儿欲刺驾,大明宫役夫长张祥等先擒之。
帝欲以官爵财帛赏,祥等谢之,请为队长督二百人从程将军东行,许之,并赐钱五十万。
祥有弟吉,亦蛮儿也,帝以祥功,解其劳役,令之与兄俱东行。
有司审所捕蛮儿,其言首领为陈兵所杀,故来报仇,帝命斩之,悬首西阙,并稍增建康护卫。
八月十八。
令工部营民宅官署于大明宫南,民间能助朝廷营屋舍者,造三赐一。
又令工部营陋居千所,以居建康贫弱之民。
以奉天殿成,赐工部尚书毛喜钱五十万。
八月二十五。
诏于直隶十郡置郡监,查诸郡县官吏不法事,又于朝廷各部置给事中,按察各部官吏。
八月二十七。
弘文王叔宝始东行。
九月初二。
诏淮南州县,齐民有南渡来附者,皆听之,官府给衣谷等物,并安集之,视如淮南百姓。
令淮南之民愿往江南垦殖者,官府给钱谷农具,人颁荒田六十亩垦殖之,完田赋十年即为田主。
江南少地之民亦同此例。
百姓便之,乐为迁徙,每岁南迁者逾万数。
九月二十七。
弘文王叔宝至于海东经略府摄津郡难波城(今大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