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老臣之心

光大四年(570年)七月初一。

陈帝陈伯宗集诸大臣,议行新律及征蜀之事。

议成,即颁《陈律》十五篇,行于天下州县,新律清简,百姓便之,诸夷以新律轻于夏而重于夷,皆乐为夏人。

新附之夷有智谋者,揣度帝心,其欲谄媚朝廷者,皆造作先祖,以为夏人。

有故倭国大臣苏我稻目,今广宁宣慰使苏禾,以战国苏秦为祖,自称洛阳苏氏。

故倭王志木,今和宁宣慰使和林,以三代时和仲为祖,自称汝南和氏。

江左士人闻之皆笑,而帝不为禁,又各赐佳物以勉之。

故百蛮土司有欲亲善朝廷者,皆变夏人之姓,认夏人先祖,法夏人言语、服饰、风俗,江南辽海之境,一时风化大行。

帝又与诸大臣定征蜀之计。

因忌司空侯安都掌兵海东,遂召其还都,进其位司徒,增其封户五百。

复以宁西将军周敷为镇东将军,海东经略大使,代其镇海东之地。

帝以取蜀之后必缺官吏,遂命礼部尚书周弘正增今岁科举规模,取策试卓异者三百人赐举人出身,以备州县之缺。

更定制度,科举之法,三年一试,投试者皆不问出身、来处,纵敌国之人易得投试。

每试,取三百人,赐给举人出身,候百官之缺。

令既下,齐境寒人不得志者,亦有南来应试之辈,而其试中之人,朝廷果授出身,至是,每岁始有士人自齐境南迁。

帝以伐蜀之事,必善器用,令工部暂罢新宫营造,多造江船以备伐蜀,又令兵部输粮草军械,聚于江陵。

帝又定伐蜀将帅及兴兵员额,意以章昭达为帅臣,吴明彻、周罗睺副之。

意发中军四万八千、伏波府兵四万二千、屯田兵一万二千、水师一万二千,总计十一万四千人伐蜀。

诸大臣皆赞成旨意。

户部尚书张种粗计用兵一岁之费,约须备钱物三十亿,粮米三百五十万石,时陈国粮多而钱物不足,张种因请今岁百官俸禄,皆用粮米,又请卖粮于齐以筹钱物。

帝皆从之,终其岁,得钱物七亿,府库钱物因之稍稍充实。

然因市面米多,建康粮价大跌,一石才百八十文,百官皆不悦,惟市井小民乐之。

七月初二。

帝又为车骑将军章昭达叙前功,加其司空职衔,进其号为车骑大将军。

七月初五。

车骑大将军章昭达将归郢州,天子见其于乐游苑望北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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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湖畔,望北楼二层之上。

窗外,天色阴沉,一阵急雨自云端突降,惊飞一群湖中觅食的水鸟。

楼中,太医院正许智藏将诊脉的左手从章昭达的手腕之上抽离,面上神色颇有些凝重。

陈伯宗见他止了脉诊,原本落在湖面飞鸟之上的目光一时收回,随即关切问道。

“章公之病,许卿能治愈否?”

许智藏起身退后,向章昭达和陈伯宗各自行了一礼,才道。

“陛下,章车骑所患之疾,似浅实深,病气已入骨髓,臣无能,不能治也。”

陈伯宗闻言一怔,他没虑到章昭达先前一直自称的小恙,竟会这般棘手。

而座在对面小几之上的章昭达,却似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看向许智藏,淡然道。

“许公勿自责,生死之事,固在命也。”

言罢,他又看向沉默中的陈伯宗,对于皇帝今日能特意安排太医为他诊疾,他心中亦有几分感动。

“能得陛下记挂,召许太医为臣诊治,此臣之万幸也,今事不成,望陛下勿罪医者。”

陈伯宗仔细端详着章昭达的面容,到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这位被他引为国之柱石,今年不过五十三岁的独目将军,已是须发皆白,尽显老态。

心头一酸,他看向许智藏,问道。

“愿卿倾己之能,为章公医治之。”

许智藏伏地叩首。

“陛下,章公之疾,虽扁鹊复生亦难愈之,臣旧日所见,似章公今时病征者,往往一二岁中,即将弃世。”

“陛下若欲为章公延年,可令章公解职,于都中安养,臣虽不才,必竭心力,为章公增二三载春秋。”

陈伯宗抬起头,目光落在章昭达身上。

若果如许智藏所言,明岁征蜀的帅臣便应更易。

可眼下国中,如此要任,舍章昭达外,他着实无人可用,除非,由他自己带侯安都、淳于量两个老将御驾亲征。

虑到此处,他心下一横,正要出言劝章昭达留下安养。

后者却突然问许智藏道。

“军国大计在身,昭达岂可惜身,许公可否为我配药石,全我明岁之寿。”

许智藏道。

“全章公一岁,当非难事,章公若能少思少劳,安而养之,延年数载亦不为难。”

章昭达只是轻摇了摇头,便向仍在思量中的陈伯宗一礼。

“陛下,先帝创业艰辛,惟请陛下纵臣西还,以尽忠义。”

伐蜀之事,如今还是陈国机密,不便泄与外人。

陈伯宗招呼许智藏暂退,才对章昭达道。

“章公久在军旅,尚未得享天伦,若许太医所言属实,朕请章公留建康安养,明岁伐蜀,朕自为之。”

章昭达却是突然起身,向陈伯宗躬身道。

“陛下何必惜臣老病之躯,亲涉险地也?”

陈伯宗亦同时起身,扶住他道。

“章公良臣也,尽忠竭力辅我父子十数载,公不负朕,朕何负公?”

章昭达抬头看向陈伯宗。

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天子,叫他忆起了他的故友——陈蒨。

天子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影响明岁战局,固然无错,但他决不能叫天子亲涉险境。

他忆起了那日华林园中,他那老友的托付。

“陛下可曾记得,先帝故去那日,臣为陛下执伞,以避风雨。”

欲要再劝的陈伯宗迟疑了,他觉出了章昭达言语之中的决然。

章昭达的独目之中闪过一抹晶莹。

“陛下纵欲亲征,亦必引心腹在旁,不可信用外人。”

“否则大军若败,谁能为陛下死节断后?”

“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臣虽老病将死,乞为征蜀一前锋,先大军与周人战。”

“若败,则死节于前,为陛下存元气于后。”

“若胜,臣则当效诸葛武侯,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伯宗闻言,知晓其志已坚,终是于心中暗自一叹,方道。

“公既能为诸葛氏,朕岂不如安乐公?”

“公但掌帅印于前,朕则督精兵于后,以备不虞之事,可否?”

章昭达拜谢道。

“陛下能成臣之志至此,臣必为陛下扫平巴蜀!”

窗外,雨收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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