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吴大哥学傩术,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傩术的起源比阴行可早得多。
过去,傩术是祭祀、请神的巫祝舞蹈,也称之为“戏”。
不过现在流传下来的傩术,大部分都不能算是正统。
在很多小地方,虽然还流传着请神的习俗。
但那也只是有傩戏的影子而已,实际上和正儿八经的傩术,没有什么关系。
吴大哥告诉我,他的生父就是傩师。
而且算是比较正统的一支,后来遭遇大动荡,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
只要有人死,就会有人觉得是老天爷瞎了眼。
人活着,多少还是需要一个精神支柱。
水灾请三太子、旱灾请龙王,瘟疫请赵财神……
总之……世道越乱,傩师就越忙。
每天扮演着不同的神明,跳着稀奇古怪的舞蹈。
这未必能禳灾解厄,但一定能安抚人心。
跳一场不行就跳两场,两场不行就十场。
吴大哥说,他父亲就是活活累死的。
可他们兄弟三个,从小就很佩服他这位父亲。
因为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心想的,只有让乡亲父老安居乐业。
既然都聊到这儿了,我就顺带问了问关于他们三兄弟的事儿。
吴大哥说,他们兄弟三个小时候的感情很好。
这在任何一个多子家庭里,都是正常的。
可越长大,他们兄弟三人的生活目标就越不一样。
吴大哥一心只想接过他父亲的衣钵,不求挣大钱,只要别人能记住老吴家人的好就行。
他们兄弟里,我没见过的,只有吴老二。
当初在村里见到的那个‘吴老二’,也是假的。
因为吴老二早就死了,死于脑血栓。
最后就是三哥,吴大哥说,三哥其实小的时候是个挺善良的人。
邻居家的狗死了他都能哭上一个下午。
可他长大之后,人渐渐地就变得越发偏执、狡猾!
“吴大哥,这种变化一定有原因,不可能突然发生,对吧?”
“说的是啊,老三当过几年兵,不过并不是什么正规军,而是那种雇佣兵……”
吴大哥说,三哥去当兵之前,怀揣的是保家卫国的大志向。
他们村里人没有不对他竖大拇指的。
本来嘛,三哥从小就讨人喜欢,因为他太单良了。
是个人都会觉得,这娃娃将来错不了!
可吴大哥说,三年的雇佣兵生涯,让三哥彻底变成了一个冷血的人。
等他们兄弟再见面的时候,三哥眼里已经没了怜悯、纯真和善良!
本来吴大哥以为,三哥是在战场上留下了心里阴影,缓几年总能缓过来。
于是便带着他,到处去给人家演傩戏。
但他没有料到,又过了一年之后,三哥完全变了……
“唉,人家就不小心踩了一下他的脚,没道歉,他就直勾勾地瞪了人家一整天。”
“瞪?只是用眼睛瞪么?”
“隔天,那个踩了他脚的人,脚筋就被挑了,我一猜准是老三干的,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没有否认!”
吴大哥说,他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从那时候起,三哥就已经定了性。
兴许是这个世道让他寒了心,可吴大哥总觉得他眼光没有看得太远。
如今虽然老百姓也都不容易。
但不至于没衣服穿、没饭吃,穷人嘛,哪个时代都有。
吴大哥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可三哥不这么想,他成天缠着吴大哥,要学一些见不得光的手艺。
这些手艺,指的就是‘伏尸’手艺!
“对了,吴大哥,我也很好奇,虽然字面意思我懂,可到底什么叫伏尸人?”
“杀一个活人,那是索命门的饭碗,但杀一个死人,就是‘伏尸人’的绝活了。”
“我还真从来没听过?您给我细讲讲呗?”
“你们走夜路,不管镇阴还是除煞,出发点都是要把死人给送走,对吧?”
我点了点头,就拿背尸来说,就是要让客死异乡的游魂能够落叶归根。
老说背尸送葬,这个“送”字很关键,说白了,就是得客气些。
真要遇见那种送不走的,除煞,也得是万不得已才能做的事儿。
可伏尸不同,伏尸比除煞还要凶狠些。
只要遇见邪祟,伏尸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让它永世不得超生。
伏尸人的工具,不是狗血钉就是棺上棺。
所以伏尸人身上有股特殊的杀气,不管活人还是死人,见了都得打颤。
但就是这种杀伐果断,让伏尸人在阴行里的名气瞬间就盖过了四大、四小。
后来懂行的人,会花大价钱请的,也只有伏尸人。
因为伏尸人做事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吴大哥,照您这么说,那缝尸匠、背尸公、接阴婆,好像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啊。”
“啧,你这话,我听了寒心呐,不过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和你想的一样。”
吴大哥说,是个人都这么想过。
可偏门行当做久了的人,特别是我们阴行师傅的身上,总有一种难以磨灭的世俗气。
世俗气,就是人情世故。
他们会因为一个乞丐的死,想方设法让他走得风光些。
归根结底,还是绕不开那四个字“死者为大”!
吴大哥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放弃了成为一个‘伏尸人’。
因为一个人要是连七情六欲都没有了,那根本就算不上活着。
三哥就是这样的人。
“你别看老三成天笑眯眯的,可你就是能看出来,他假得很,但又不好说他什么。”
“是,您说的没错,我头一回见三哥,就是这种感觉。”
“假也就算了,他还市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和谁交着心,也许,能跟他成为朋友的人,压根儿就不存在。”
唯一让吴大哥觉得欣慰的,是三哥顾家。
但这里头,就连他媳妇儿,也是个工具人而已。
除了他们的老娘,三哥是不会对其他任何人吐露心声的。
“那三哥也不听您的话么?”
“听我的话?快求求了,千万别!我躲他都来不及,要不是受不了他缠着我,我何必躲寿河去?”
“躲?您是躲去寿河的?为什么?”
吴大哥翻开布包,指了指里面装着的两个小葫芦说:
“喏,就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