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也很想。
宋琉多年来悉心为白皎屏蔽去了一切来自现实里的残酷,不管是白皎幼年时被其他小朋友说和家长长得不像,还是少年时代被同学当做笨蛋戏弄,她从来都没有让白皎接触过那些也许会让人难过的真相。
她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对白皎的保护欲几乎已经成了她刻进身体里的本能。
“但这是小皎自己的事。”宋琉那时放下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能代替他来决定是否饶过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即使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但他身上被那些人留下的伤疤从未消失过。”
就算她再怎么撑起白皎的象牙塔,有些事情也始终存在。
宋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初贺已经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想将一切的决定权交给那个切实受到过伤害的孩子,交给白皎自己。
白初贺知道,虽然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但宋琉在短短的时间内作出这个决定,内心一定做过莫大的斗争与挣扎。
作出这个决定,就等于推翻她一直以来为白皎所做的一切。
她仍然焦虑不安,因为无法预知白皎想起过去后的反应,如果白皎会因此难受,宋琉也会揪心不已。
白初贺不断地在内心用这些道理来说服自己。
母亲和父亲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们不能一直瞒着白皎,除了白皎,其他人都没有资格替他作出选择。
就像白皎看到书里蜷缩在一团的小汪时说的话一样。
[我觉得...这个应该要小汪自己来决定吧。]
白初贺有些想不太起来宋琉作出决定后自己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白远和宋琉听见后看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忧虑,担心,不赞成。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白初贺恍惚地抬起头,这才看见了拿着剪刀的宋姨。
宋姨的眼睛里也满是担忧,轻声问他,“初贺?你还好吗?”
白初贺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用最冷静的声音开口,“您在插花?”
“嗯?嗯,对。”宋姨对避而不答的白初贺有些担心,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着白初贺的话说了下去。
“小皎还挺喜欢那种花的,我刚才剪了剪枯枝。”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园艺剪,“这花不能暴晒,之前怕它枯萎,一直小心放在阴凉处养着。但一点儿都晒不到太阳也不行,花哪儿能不见光呢,会死的,前阵儿我把它往外挪了挪。”
“嗯。”白初贺有些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下意识应了一声,大脑缓慢地想着宋姨说的花是什么样子。
宋姨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下楼拾缀拾缀。”
宋姨下楼去了,白初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萦绕着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虽然是为了花好,但一直养在阴凉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娇弱,养到最后,可能见到一点光就会马上枯萎。”
白初贺大脑迟钝地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白皎的房门前。
这间宋琉曾经安排给他的卧室,房门像平常一样关着,隔音效果很好,白初贺听不见任何动静,但隔着门,他能想象出白皎认真地坐在桌前学习的模样。
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但白初贺没有压下去。
门敞开后,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用小狗哥哥的身份走进去,还是以白皎十几年来素未谋面的白家哥哥的身份走进去。
大概是为了逃避这种混乱不定的想法,白初贺的眼神下意识地在走廊里犹疑着,忽然在某一处定住。
白皎的房间旁,走廊尽头的罗马式壁炉上,他看见了宋姨说的那盆花。
是一盆法国绣球,苍蓝与淡紫的颜色安静交织着,无数朵小花簇拥成盛大美丽的花球。
白初贺下意识地向那盆花走了过去。
气温寒冷,绣球本不该在冬天开花,但赖以白家一贯专门维持着的令人舒适的温度和湿度,即便户外寒风呼啸,它也能够舒展着绽放。
壁炉旁挨着走廊的落地窗,平常这里的窗帘应该是一直拉着的,但家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将窗帘收了起来,让这株绣球可以接触到一些窗外的散光。
走近了后,白初贺看到绣球朝阳的那一面已经出现了一些颜色黯淡且打蔫的花朵。
他的心一紧,伸手就要将收好的窗帘拉下来。
但碰到窗帘的一瞬间,透过那些打蔫的枝叶,白初贺忽然看见枝叶下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小小花苞,它们看起来比其他株更加强壮美丽,已经在随时准备着绽放。
白初贺已经碰到窗帘束带的手停下,慢慢收了回来。
身旁传来家里阿姨的声音,笑呵呵的,“你在看这盆花吗,是不是挺漂亮的,之前一直是夫人在打理,特意挑了二楼这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结果不知道怎么入冬后枯萎了很多,夫人和宋姐就稍微透了点光进来。”
“然后它就好起来了吗?”白初贺问。
“哪儿能那么灵光呢,结果第二天就枯萎得更多了,得有一大片都谢了吧,把夫人吓一跳。”
阿姨看到白初贺略微迟疑的目光,又解释道:“但是把枯萎的摘了后,又慢慢长起来很多,而且比之前看着漂亮多了,现在你看到的就是后来长出来的花,是不是挺精神的?”
“嗯。”白初贺开口,“这种花是不是很脆弱,要娇养?”
喜阴,但是一直放在阴凉处却并不能够长得很好;向阳,但甫一接触到阳光又立刻枯萎一大片。
这实在说不上是多么坚强的花种。
“哪儿有。”阿姨笑了起来,“这花可不脆弱,相当耐寒耐旱,适应能力也特别强,属于宿根类里相当坚强的花呢。”
阳光仿佛变盛了一些,细小的花苞沐浴在光下,生机勃勃。
“我以为很难养。”
“哎,不难养,也就是换环境的时候要适应一下,说不定还会冬眠,但适应了后每年都开花,漂亮得很。”
“是吗。”白初贺有点发愣。
“这花好啊,好看,而且花语听着也很好听。”
“花语是什么?”
“好像是...是希望,美满,团圆。”阿姨笑了笑,“我得下去了。”
阿姨离开了,白初贺再次回到白皎的门前,站了很久之后才下定决心推开房门。
书桌在窗前,白初贺看到白皎的后背一抖,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地转过头来,看到是白初贺后才松了口气,“是初贺哥啊...”
白初贺走近了,才明白白皎那么慌张的原因。
白皎的手肘下压着那本陈旧的连环画,大概是做题做累了,偷个小懒。
“嘿嘿。”白皎看见白初贺的目光,“我作业已经写完了,本来准备复习的,但是想休息一会儿,就看看这本书。”
“这么喜欢吗?”白初贺在他身边坐下。
“嗯,很可爱嘛。”白皎笑了笑,“就是没有下册,好遗憾。”
“走廊那盆绣球是你养的吗?”白初贺慢慢回想着那些漂亮的花。
“嗯...算是吧。”白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过好像平常主要是爸妈和宋姨在照顾。”
不用白初贺问,他自发地说起这盆花的来源,兴致勃勃。
“刚搬过来的时候,岭北靠小树林那边还没完全建设好,有好多垃圾,我就是在一堆垃圾里发现这盆花的。”
白皎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在捡贝壳,慢悠悠地带着小狗走到了小树林里,在堆着一些垃圾的灌木丛旁发现了这盆花。
“应该是别人好久以前丢的吧,我看到的时候花盆都碎了,只剩一半,还有一半都已经埋到土里了,然后我就看到上面有几株花。”
那时候是春天,这株花是纯正的浅蓝色,在一片绿油油的灌木和垃圾当中显得相当清新动人。
“我那个时候好像很喜欢捡外面的东西。”说到这里,白皎又不好意思起来,“然后我就把那株花挖出来了,好像还划破了手,被宋姨念叨了几句。”
白初贺听着“很喜欢捡东西”这句话,“你当时不怕养不活吗?”
“怎么会呢。”白皎奇怪地说,“它能在那种环境都长得这么好,我把它带回来,它肯定会长得更啊。就在外面,你看到了吗,这几天又开花了,可好看了。”
白初贺知道白皎说得是花,但他仍然不受控制地看着小鹿眼笑得弯弯的白皎的脸,“嗯,看到了,很好看。”
“是吧。”白皎笑笑,“不过它之前也枯萎过一次,吓死我了,我和爸妈说肯定是太久没晒过太阳了,妈妈一开始还很犹豫,但是还是决定听我的,后来它果然又开了。”
“是你提议的要让它多晒晒太阳?”白初贺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敲了一下,“你不怕它整盆枯萎死掉吗?”
“不可能的。”白皎断言道,“我知道它肯定不会死,它之前可是在那种环境里被我带回来的,现在再差也不会差过那时候,怎么会死呢?”
“这样啊。”白初贺说。
白皎笑了起来,哗啦啦地习惯性翻着手里的小人书,就像他幼年时最爱做的那样。
这本书太过陈旧,又被阅览多次,经不起自己久别重逢的主人时隔多年都来这么一手,书籍发出危险的咯啦声。
白皎听见了,立刻停下这个坏习惯,看了看贴了透明胶带的书脊,“小月亮是不是不擅长保养书,胶带贴得有点歪。”
白初贺控制着自己笑了笑,“嗯,你要重新装订一下吗?”
“还是算了。”白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我肯定比他好不了多少,说不定弄得更乱七八糟。”
“皎皎。”白初贺忽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以前你上初中时约你踢球的那几个男生吗?”
“嗯,记得啊。”白皎看向他,“他们怎么了?”
“你之后和他们联系过吗?”
白皎想了想,“没联系过,初中毕业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他们有一两个去国外读高中了,剩下的都在海珠读al班,跟国内高考班不是一栋楼的,高中又忙,根本见不到面。”
偶尔会有碰面,但那几个男生似乎总是很急,看到他后就立刻走远。
真奇怪,白皎想。
“这样啊。”白初贺说。
“嗯,不过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啊。”白皎有些奇怪。
白初贺有些话想说,但又不愿意马上说出来,反而又换了个话题,“那皎皎,你还记得之前班上的人说你个子矮的事吗?”
“记得。”白皎点头,“你好像放学之后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我有点记不清了。”
“嗯,我问你为什么也和他们一起笑。”
白初贺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那时他看着白皎的笑脸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决定现在告诉他。
“皎皎,周围人的笑有时候不一定是善意的笑,也有可能是恶意的,是对你不好的笑声。”
白皎慢慢愣住,随着白初贺的话想起那天的场景。
周围看着他大笑的男生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但他那时并没有仔细去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可是...可是我平常跟他们的关系都挺好的呀,宋一青和我是好朋友,也会经常帮我,他怎么会——”
“我知道,皎皎,他们并不是故意这样的,他们也并非是多么的坏,他们只是下意识地笑了你。”白初贺一字一句道。“但我还是想让你看清楚,笑声并不是只有一种含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愿意看到你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