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类似于你提笔,正打算绘一幅丹青出来,结果对面泼墨挥毫,成了幅让你惊为天人的作品。
再轮到自己下笔,就有些下不去了。
好在女子情绪波动也只是一瞬间。
她沉下眸子,屈指一点,掌心月色符箓破空而去。
宁远看得微微点头,女子上来就倾尽全力,压根不管鱼三真是不是真死。
先打一套再说。
装死之人,最怕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
就在符箓将要落于鱼头时……
鱼三真这颗脑袋突然有了变化!
只见其两根触须猛的一甩,铜钱似雨点般撒开。
一枚枚铜钱刚至半空,中心的方孔灵芒绽放。
就好似是从中打开了一道道灵界之门,又好似一口口泉眼。
紧跟着有清流从中滚滚涌出,霎时于半空聚成一片汪洋,似真似幻,灵气迷蒙。
女子的符箓落入汪洋,化作一抹倒影,青莲初显,便随着荡漾的水波一点点变得稀碎。
最终消泯于无形。
鱼三真果然藏了一手!
虽不清楚此术根底,但观其气象就知道不简单。
宁远先前若是贸然上前,只怕真要吃个大亏,阴沟里翻船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在场皆是聪明人。
除了宁远,女子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鱼三真的陷阱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位猎物。
既然如此,若是换位思考的话……
“它准备开溜了,有没有留人的办法?”宁远问道。
眼前的‘汪洋‘虚影,看起来颇有种阵法的感觉。
他估摸着除了动用一霄雷瞳外,想在短时间内破除此术并不现实。
这才有此一问。
女子没有开口,用实际行动做了回应。
只见她浑身浮现仙鹤虚影,没有拘泥于鱼三真这位正主,而是一连三道符箓打向汪洋四周。
一朵朵青莲凭空浮现。
待得凑足三才之数,她周身的仙鹤突然仰首,发出一声清亮鹤唳。
下一刻,仙鹤展翅扑向青莲。
宁远心底一惊,在他眼中,整个世界仿佛有一瞬间褪成了黑白之色。
他灵魂有了一丝触动。
再望去时,那涟漪起伏的汪洋已不再饱满真实,能够清晰看见下方鱼三真的身形。
它此时已经重新长出了鱼身。
似是见状不妙,也顾不得抵抗,尾鳍一摆震碎船舱。在仙鹤尖喙着落的刹那,滑入水中,扭曲着身子消失不见。
宁远无奈地抿了抿嘴。
还是被它给逃了。
尽管走得并不轻松,他清晰看见,最后时刻,其半截鱼身被烙下了一个黑白色仙鹤虚影。
话说回来。
此连环符术的最后一招,竟然能够触及灵魂层面。
这还是宁远第一次接触类似术法。
他思忖着,莫非是某种魂术?
想了想,又摇头排除,先前的术法感觉很复杂,更像是杂糅,并非精纯的魂术。
就在宁远思考之际,公子哥终于回神,赶了过来:
“鱼三真还活着吗?!”
他低头看了眼大水漫灌的船舱,脸上生出一丝失望:
“这都没能留下它,可惜了……”
说着他扭头抱拳,表情带了一丝恭敬,道:“黄兄真人不露相!若不是你,小弟今日只怕要栽在这条破船上!”
说着,他深深作辑。
宁远不动声色让开半步,没有受对方此礼,笑道:
“太客气了,眼下关键是想办法追上那鱼精,莫要放虎归山才是!”
“放心。”女子开口:“我有办法追踪。”
宁远点点头,早有所料。
毕竟最后鱼三真身上可是留了印记的。
小半日后。
宽阔江面上,楼船来来往往,留下一道道白色浪纹。
宁远立在船头,微风扑面。
他望着两岸绵延不绝的村落,脑子里想的却是三村之事。
一路追寻而来,鱼三真的逃跑路线着实让他出乎预料。
本以为这厮受了重伤,会向着海的方向跑,谁知截然相反!
对方竟是逃向三村的方向,头相当之铁。
想起其呆呆傻傻的模样,倒也不是太奇怪。
但宁远却隐隐觉得,这厮只怕在三村里藏了某些后手,等着自己几人上门呢。
会是什么呢?
莫非村里还藏了不只一头海妖?
就在此时,公子哥兴奋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黄兄快看,那是折香惜月楼!跛仙人当年就是在此处斩断红尘,毅然踏上除妖之路的!”
跛仙人。
半日来,这个名号已在耳旁响过数次。
起初只是公子哥不厌其烦的念叨,到了附近地界,商船上的其余船客也开始小范围谈论起来。
‘为啥不叫瘸仙人呢?‘
宁远不无好笑的想到,当然,了解到对方的事迹,他心底实则是充满尊敬的。
这是一个平妖患、安一方的侠仙。
和其余传说一般无二,主角为人正气,力挽狂澜,留下一段又一段佳话。
有除妖的,也有斩情的。
就比如眼下,公子哥指着的那栋花楼。
宁远看去,就见几位花枝招展的女子摇着画扇,掩嘴轻笑,旁边则有两个圆帽小厮拉着一幅肖像画。
画中是位侠骨仙风的道士,立在船头渐行渐远。
而岸边花楼前,则是一位女子掩面哭泣。
公子哥啐了一口:“黄兄别看那幅画,定是某位铜臭之人胡画一通,借跛仙人之名行揽客之利!”
“有什么问题吗?”宁远诧异道。
“跛仙人如此豪杰,既已挥剑斩情,自是走得潇潇洒洒,怎么可能似画中那般流连不舍!”
宁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似乎看见了一位拼命捍卫‘爱豆‘形象的脑残粉。
女子不知何时走到近处。
闻言淡淡开口:“为何不能是位嫖客呢?”
“!!!”
这话一出,别说公子哥,连宁远都惊了。
仔细一想,很有道理。
完全没法反驳啊!
大家都觉得英雄应是完美无缺,可这折香惜月楼,不就是明摆着的花柳之地么!
公子哥气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像没看到似的,望着前方汇入主江的一条支流:
“该下船了。”
稍倾,三人乘着竹筏,转进此条支流。
和外面的热闹不同,只是沿河行了不到一里地,两侧已变成坟场似的冷清之地。
别说看不到半条同行的船只,就连村落人影也见不着半道。
取而代之,是浓密的蒲苇枯草,搭配着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
公子哥对此地似是相当熟悉,他望着某个方向,叹了口气,突然道:
“黄兄可知道圣卵一事?”
旁侧,女子不着痕迹往这边看了一眼。
宁远颔首。
对方既然如此问,说明对三村情况有所了解。
只是直到眼下,关于对方的根底,他却是知之不详。
别看公子哥心直口快,但凡涉及敏感问题,嘴巴相当之严实。宁远一路尝试过数次套话,一次皆未成功过。
然而反过来,他的底细,却是不大可能瞒得住的。
因为但凡动动脑子,就能得出结论。
“若是所料不错,黄兄应是出自白玉宗吧。”公子哥果然开口道。
宁远没有反驳,等着对方下文。
“早就听闻白玉宗连年羸弱,没想还能出黄兄这般俊杰英豪,如此看来,倒有几分当年中兴之势。“
“当年中兴?”
宁远忽然感觉有些奇妙。
他在宗门内,能够接触到的宗门历史并不多。眼下偶然碰到一个外人,听其口气反倒比自己熟悉……
公子哥弯着眉眼道:“黄兄可曾听过白玉三仙?”
“三位宗门前辈?”
“正是,三仙分别是跛仙、白衣、铁心。”
宁远眉毛一挑,心底的好奇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甚了,还多了一丝惊愕:
“跛仙人是白玉宗修士?”
话出口,他突然反应过来。
整片长明地界皆由白玉宗庇护,跛仙人扬名于此,若非散修,则大概率为宗内之人。
只是奇怪的是……
如此英雄事迹,门内怎么听不到半点传颂?
见他神色,公子哥解释道:“黄兄可是觉得莫名?其实不必,此间事由算得上一桩仙界辛秘,我也是从某位前辈口中听闻,不过一鳞半爪,然心驰神往已久!”
辛秘?
宁远点点头,姑且认了对方的说法。
“当年之事,可是和眼前三村有所关联?”他问道。
毕竟对方的话头是从三村开始的。
“准确说是跛仙人和三村有关,据传,当年三村正是由其庇护,人丁兴旺,民风中正……”
公子哥顿了顿,表情唏嘘:
“只可惜如今,人心尚在,皮骨难存,再看看其它地方,连心都不在了。”
宁远没有接话。
前方河畔,枯枝败叶间,隐约显出一个村庄的轮廓。
仅只一瞥,他心底就生出一种难言的破败之感。
就好似瞥见一个垂垂老矣,吊着半口气的将死之人。
公子哥表情低沉了下来。
稍倾,三人上岸。
女子唤了道符出来,观察片刻:
“不在此村。”
“那就走吧。”
宁远打断道:“既然到了门口,不如进去看看?应是耽搁不了太多时间吧。”
“时间倒不耽搁,一个方向。”公子哥摇头苦笑:
“忘了黄兄头次来,那便进去看看吧……”
虽然判断鱼三真不在此处,三人倒也没有大意。
做足准备之后,这才进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