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几声“铛铛”的钟声,然后是吱嘎的让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身后的槽渠闸慢慢合上。
过了一会,听到哗哗地流水声。三人举目看去,在槽渠两边有一排鱼头雕件,水正从那里不断地流出来。
原本以为只是一排装饰物,想不到是注水的口子。
每注水都不大也不急,但两排加在一起,同时注入的水就很可观。最明显的就是三人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漕船在缓缓上升。前面的闸门感觉越来越矮,不过半刻钟,就感觉船头与闸门平齐。
岑国璋三人可以看到,槽渠里的水慢慢地与槽闸那边的水,眼见着就要平齐。只要槽闸两边水位高低一样,槽闸抽去一部分,两边的水连在一起,就可以进入到上槽渠。
上槽渠的水位比北运河要略高,进入了上槽渠,关上这边的槽闸,再开了那边的槽闸,就可以顺顺利利进入北运河。
“真是设计精巧啊。”
许遇仙虽然不懂这槽渠的工作原理,但是亲眼可见,将一艘四百料的漕船,硬生生平地拔高五六丈。确实匪夷所思。至少在圣贤书里,根本没有提及过这种事。
“这种槽渠,在运河上有十余处。崔镇这个嘛,还算小的。在岭东直隶那边,有可以将三艘四百料漕船同时拔高十余丈的槽渠。崔镇的槽渠,是前盛朝名臣含铭公设计,后来又经子先公改进完善。”
“含铭公?”
“就是前盛朝睿宗皇帝的那位有安息血统的太子太傅。其祖父为突屈国皇子,因为夺嫡内乱逃到安息,娶了安息贵女。后来安息内乱,十五岁时其父携家避入前盛朝。后来官至工部尚书。治河、营造、农耕无一不精。”
“昱明公真是博识强记。”
“真的是好巧,含铭公自小在安息长大,子先公又信泰西景教,在前盛朝士子中算是叛经离道的异类。前汉有张平子、祖明远,就算在前陈朝还有梦溪公。怎么到了前朝和我朝,圣贤之学大盛,反倒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能设计、制造和改进如此精巧实用的机关工程。”
“益之,你想说什么?”王云含笑说道,“是不是想说,读圣贤书容易把脑子读死,根本想不出这玩意来?那你小瞧了天下,这世上不是还有老夫以及你的诸多师兄们吗?”
“老师,可是除了你们,朝野上下还有谁?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海虞公,差点被活生生逼死。”
王云不做声了。
许遇仙也没有做声,脑子在飞速地转了起来。昱明公师徒俩在我面前谈论这些,难道他们在试探我?
他隐隐听说,海虞公跟明社勾连在一起。
别看海虞公跟他的兰学在清流士林中人憎狗厌的,但是在海商那边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那些做海上买卖的,都很务实,跟泰西人做生意赚大钱,懂兰学事半功倍。
正想着,鱼头那里停止注水,槽闸也开启了,可是船老大却走了过来,哭丧着脸说道:“我说了给银子给银子,你们偏不听。现在好了,水还差一尺,强行过去,不仅会刮烂我们的船底,还会损毁槽闸,漕运衙门非得要我们赔得倾家荡产不可!”
许遇仙一听,愣住了,还有这事?
他跟着船老大的手指,往前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前面一道槽闸沉在水里,离水面不过三尺多一点。自己这船吃水三尺五寸,开过去肯定不行。而且这尺寸把握得极为歹毒,就差三四寸水。不走吧,人家说水够了,叫你不要堵在这;走吧,肯定会刮坏船底和槽闸,损失惨重。
真是叫人左右为难。
这时那位小吏出现在槽闸边上,满脸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过!没看到后面还有一堆的船只在等着。”
船老大得了潘士元的叮嘱,哭丧着脸说道:“大人,我们可是拿了漕运衙门的堪合。”
“就是看你拿了漕运衙门的堪合,才没让你们排队,直接进来了。否则非得等明后天才能进槽渠。不过一码归一码,漕运衙门的堪合只能让你们排队优先,没法免了这辛苦钱。”
“辛苦钱?什么辛苦钱?”许遇仙开口问道。
“三位老爷,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读书人,通情达理。这槽渠的水,上下不一,都是民夫们千辛万苦用水车,从旁边的湖里倒上这水池子。放你们这一船的水,他们得踩一个时辰,怎么也得给些辛苦钱吧。”
许遇仙一时哑然。隆冬腊月踩水车提水,确实辛苦,给些辛苦费也说得过去。只是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头。
“这位大人,现在我们给,行吗?”岑国璋微微撇着嘴角问道。
“刚才是刚才的规矩,现在有现在的行情。刚才你们给了,十两银子,包你们无惊无险过来。现在嘛,至少得二十五两银子。”小吏趾高气昂地说道。
“这位大人,我们可是拿了漕运衙门的堪合,就不能优惠些?”岑国璋故意说了一句。
“漕运衙门的堪合算个吊!在这崔镇槽渠里,老子就是这天。就算是漕运总督来了,不给辛苦费,老子也要叫他趴在这里。”
小吏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不可一世地说道。仿佛他是这条运河的主宰。
王云摇了摇头,拱手对许遇仙说道:“惭愧!惭愧!让许大人见笑了!”
岑国璋挥挥手,喝令道:“把这些混账都拿了!”
从船舱里冲出十几人,由潘士元带着,冲上了槽渠,先控制住那个小吏,还有他身边的几个书办随从。再往天上打了一个信号弹,召唤沿着运河边上跟进的护卫队。
小吏一边挣扎一边叫嚣着,“你们想干什么?敢在运河上闹事造反!知不知道我们漕运总督是昱明公!提督漕运兵备事是岑大人。他老人家在淮东砍了上万颗脑袋,不缺你们这几个!”
潘士元冷笑道:“你真是扯得好虎皮!那你知道站在船头的几位是谁?”
“年长者就是漕运总督昱明公,叫我们拿了你们的,就是提督漕运兵备事岑大人。他真不缺你们这几颗脑袋。”
小吏睁圆了眼睛,满脸的惊恐。
漕船在崔镇以北的运河上缓缓行驶着,在前面汪家桥码头,暂停了一会。护卫队队官晁大雄带队很快就追了上来,把留在崔镇主持审讯的岑国璋送上了船。
“益之,那小吏真是替民夫们拿的辛苦费?”许遇仙问道。
“怎么可能?奉贤兄,踩水车提水的民夫,都是从附近各县征发的百姓。漕运衙门只管一日三顿,晚上踩水,只会供给夜宵和补贴十文铜钱。日夜轮班,十分辛苦。”
“按理说给些辛苦费也是应该的。可是那小吏,只是借着这个名头而已。每艘船敲诈五到十五两银子,上上下下全部私分了,半文钱都到不了民夫的手里。”
“刚才我还审出,这些小官胥吏,上下联手,居然以次充好,克扣民夫的伙食费。民夫们日夜劳作,吃得却是有沙子又发霉的陈米,喝得全是白菜梆子清水汤。”
许遇仙气愤不过,狠狠地说了句:“该杀!”
在旁边听着的王云,雄阔入云的眉毛在不停地抖动,最后说了句:“为何这些胥吏小官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知道,离开他们,这条运河就会瘫痪。一旦漕运转运不畅,漕粮无法按时运到京师,皇上要砍得是我们这些人的头。”
许遇仙哑然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现在被加了个漕运参议,漕运的事,也有份。
岑国璋在一边冷然说道:“这条运河,离不开的是数十万民夫、漕丁。正是他们日夜辛劳,才让这条河川流不息。上万胥吏小官,反倒是这条运河上让人恶心的蚂蟥!”
看着一脸肃色的王云、岑国璋师徒,许遇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也有些明白,以前在翰林院的那些同僚们,为何宁可躲在故纸堆里,守经据古,摘句寻章,就是不愿放眼实务。
实在是做实事,劳心劳力,繁琐费神,偏偏阻扰重重,风险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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