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6 章 第 286 章

安元和本身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很快就缓过神来,他转头看向三位大剑修,“诸位祖师,这是......”

孙姓大剑修与他解说道,“这就是我浮屠剑宗的真传弟子金册。若是昔日剑宗传承时候,弟子录名金册之上还需要诸多考核,现在......诸事从简,便都暂且罢了。”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历代真传弟子录名,都是由他们自己亲自动手,只是你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以你如今正在酝酿的剑势,也确实是能在金册上录名,但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却原来,这一块寻常山石模样的真传弟子金册大有玄妙。

非剑势不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不说,就是凭借剑势在这真传弟子金册上刻下自己的名号,倘若自身的剑势不够坚韧强硬,那痕迹还会被金册一点点洗去。

也就是说,现下安元和在这块山石上看到的那一道道人影,每一个都是昔日浮屠剑宗里能够经得起岁月洗练的人杰。

是真正的金沙,绝非砂砾。

安元和定睛看了那块山石一眼,又自转身,端正与三位大剑修一礼,问道,“敢问诸位祖师,倘若弟子的名号被金册洗去,是否还能重新腾刻?”

境界最高的那位大剑修答道,“自然,只要你还活着。”

孙姓大剑修连忙回圜,“不说我浮屠剑宗,便是诸天寰宇里,哪一位强者不是从弱小时候走过来的?你如今修为确实是低了些,但只要你振奋,焉知日后不是我辈中人?”

他很快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真传弟子金册上的录名,向来可以有两种选择。第一,弟子亲自录名,第二,由剑宗师长摄取气机,替你动手。”

“这两种方法效果相差不大,只在中间有些差异。元和,你是自己来,还是由我等相助?”

安元和一直安静听着,没有插话,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略一沉吟后,他与三位大剑修道,“弟子自己来吧。”

三位大剑修都没有异议,只站在旁边给安元和做一个见证。

安元和转身直面那块山石,先是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剑礼,才大步往前,走到山石正前方,对着那平坦的石面并出剑指。

指尖处,一道虽然稚嫩但立意颇有几分玄奇的剑势吞吐张扬。

三位大剑修立在左近,看着安元和剑指上显出的那道剑势,心中很有些安慰。

虽然还很稚嫩生涩,但起码有点新意,若能沿着这一点痕迹攀爬,说不定还真能让他趟出一条道路来。而若换了旁人,哪怕是那位尚且还是净涪的清静智慧比丘,也不一定就比安元和来得合适。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安元和此时完全分不出心神去关注旁的,他所有心念在这一刻尽数与他那初生的剑势合在一处,汇入那无尽剑海之中,既受剑海中的无数剑器磨砺,也在不断地打磨着自身......

待到安元和心神衰歇被剑海踢出,他才发现时间赫然已经过去了五日余。

稍稍歇息片刻后,安元和就又被三位大剑修引领着去往浮屠剑宗的典藏所在。

那浩如云烟一般数之不尽的书典与玉简几乎晃花了安元和的眼睛。

看着发愣的安元和,三位大剑修面上也禁不住露出几分得意来。

孙姓大剑修更是与安元和解说道,“我浮屠剑宗原就传承久远,更兼这许多年来,我等也时常收录各方秘传,是以便有了这许多典藏。”

“论及宗门典藏来,我浮屠剑宗轻易不会输了人去。”

而这些典藏,也只是他们浮屠剑宗底蕴的一部分而已,还远没能到完全代表浮屠剑宗底蕴的地步,由此可见浮屠剑宗底蕴之深厚。拥有这么深厚底蕴的浮屠剑宗,又如何能不让他们这些剑宗修士为之得意骄傲呢?

安元和对着那些书典、玉简愣怔许久,忽然转过身来,郑重问三位大剑修道,“三位祖师,这些典藏,是否能够出借?”

安元和作为如今浮屠剑宗传承者,若单是他自己,只要他修为足够,这里的诸多典藏,就没有哪一本是他不能看的。是以他根本就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可他偏就问了。

三位大剑修闻言,细看了安元和一阵。而还没等自家师兄师弟开口,先前大多时候都在沉默的那位大剑修就忍不住了。

“你打算将这些典藏出借?你真的想好了吗?!”

安元和表情异常平静,“弟子已经想好了。”

那位大剑修看着安元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诸天寰宇中,生灵无可计量,且仙门大开,广济众生,这么许多年来,得以踏上道途者,更是数不胜数。追寻大道及长生的生灵有那么多,而机缘却是有数,是以大道惟争。

道途之上,白骨累累,每一具都是道争中输了的人物。他们有的亏输是因为差距太大,这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差了那么一线。

只因差了那么一线,就被人取走了性命,取走一切,不得不沦为他人的踏脚石,为别人的道途添砖加瓦,这样的人,大剑修一路走过来,是真的见到了很多很多。

而那些人只差的一线,差得可能是机缘,可能是资源,可能是力量,也可能是信息。但归根结底,他们差的,其实也就是底蕴。

一样的天才地宝摆在面前,学识渊博的人能用最正确的方式将它完美带走,见识浅薄一点的人就只能带走一部分,更甚至还可能随随便便将它换出去,生生成了别人的资粮......

如此天差地别的处理机缘,如何能不给同样气运的两个人造成差距?更莫提还有气运上的差别呢。

安元和至今未能在命运长河的下游成就大罗,显然就是差了些什么,他却还不上心,面对他们浮屠剑宗的诸多典藏,不想着如何能更好地消化吸纳,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修行资粮,竟就先问起能不能将它们出借?!

这位大剑修怔怔看着安元和半响,自己都以为自己会被这个新晋的真传弟子激出心中怒火,但谁承想,自他胸腔中生发的,竟是赞赏更多一些。

还没等自家师弟来打圆场,他就先开口道,“我浮屠剑宗如今的境遇你也是亲见的,为了保护剑宗传承,也为了保护你自身,这些典藏出借可以,但人数需得有所限制。”

孙姓大剑修看看自家这位师兄,再看看侧旁面色不变的大师兄,顿了一顿,到底没有说话。

安元和听得,微微点头,问道,“那......”

“三人。”那位大剑修答道,“最多只能出借给三人。”

“三人......”

净涪一个,杨元觉一个,再算上杨继师兄,正正好三个。

安元和再点头,“足够了。”

那位大剑修见他点头,也很是干脆地往边上一招,取来三枚剑令,一把塞给安元和,“给你。”

安元和将这三枚剑令仔细收起。

安元和这边形势仿佛大好,同样收起了铜镜的净涪本尊却是难得地对着面前摊开的经典发了一回愣。

待他回过神来后,他便联络上了心魔身与佛身。

不久才刚各自散去的净涪心魔身与佛身不意这么快又接到净涪本尊那边的联络,出现在识海世界时候就不免有些摸不着头绪。

‘发生什么事了吗,本尊?’心魔身先问道。

净涪本尊毫不拖沓,直接将浮屠剑宗选定安元和的事情与他们说了,连带着的还有安元和先前告诉他的那些内·幕。

心魔身一时也不禁沉默。

‘元和他接下来走的路,可不太平......’佛身叹了一声,道。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所以我联络上你们。’

心魔身轻啧一声,‘行了,我会看着接应的。’

大不了,就将这一具傀儡身和化身丢在这里。反正有净涪本尊在,倒也不怕没有日后。

佛身也道,‘既是浮屠剑宗与阿难祖师联络上了,又是元和接下浮屠剑宗传承,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早在将事情告知心魔身与佛身时候,净涪本尊就已经预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反应了,这会儿半点不奇怪,只道,‘如若发生战斗,记得在战斗开始之前先知会过我,我好在最后关头将你们带回来。’

当然,倘若带不回来,那也没办法,只能再重新蕴养了。

心魔身与佛身都听出了本尊的话下之意,各自点头。

联络彻底断去之前,心魔身与佛身都听到了净涪本尊的叮嘱,‘万事小心些。’

心魔身嗤笑一声,利索抽回心神。

佛身端端正正回了一礼,应声道,‘会的。’

净涪本尊彻底收敛心神,认真翻阅面前的佛经,仔细品味过一遍以后,他似有所得,便也很顺手地取过一旁的纸张,在面前摊放整齐,又取了笔来,蘸墨运笔。

很快,那空白的纸张上就留下了一行行隽永干净的字迹。

净涪本尊在妙音寺藏经阁里的修行,就是以这样一篇心得开始的。不过净涪本尊既是为了帮净音支撑起妙音寺,自然不会真这么清闲,他还需要总理藏经阁的诸般杂事。

而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两个副手。

是的,副手。

别忘了,昔日清笃大和尚担任藏经阁镇守长老时候,可还有清镇大和尚与清显大和尚帮忙呢。

净涪本尊原就更乐意将心思放在自家的修行上,不太愿意打理这些琐事,自然就更不可能放过这样名正言顺给自己找人手的机会。

是以,很快妙音寺藏经阁两个镇守大和尚席位空缺的消息便自藏经阁传遍了整个妙音寺。而同时,这个消息还以相当惊人的速度从妙音寺向着景浩界各方传扬出去。

所以会传到妙音寺之外的原因其实也简单--藏经阁镇守大和尚的人选,并不局限于妙音寺之内。

也就是说,但凡能够过得了妙音寺的关卡,得到净音及净涪认同的,不论是谁,都能成为妙音寺藏经阁的镇守大和尚。

这样的用人完全打破了藩篱,又如何不引人瞩目?

何况,如今镇守妙音寺藏经阁的首席大和尚,还是妙音寺净涪。这就更让人心动了。

话又说回来,倘若如今镇守妙音寺藏经阁的首席大和尚不是净涪,这样完全打破用人藩篱的决定,也不能得到妙音寺上下的认可啊。怕是早在刚刚露出一分意思的时候,就得被人打回去,哪能哄传四方,还可以叫人信服且为之心动啊?

也就是净涪了。

是净涪镇守在藏经阁,所以妙音寺上下才有底气确信不论谁人成为那两位镇守大和尚,都能恪守妙音寺规矩,保证妙音寺藏经阁中诸多经典的周全与运作,不致生出事端。

哪怕是妙音寺里刚刚入门的小沙弥,也都是这样确信着的。

这样的消息哄传出去以后,本来就在往妙音寺方向赶的诸多凡僧及各分寺大和尚,更是加快了速度。就连那些原本也心动,但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前往妙音寺的那些凡僧、善信亦迅速打点行装,启程奔赴妙音寺。

也因此,倘若有人这个时候自景浩界天地之外俯瞰这个世界,他便会发现一行行行人如蚂蚁一般向某个所在汇聚。

净音也早有准备。

以妙音寺各处分寺为据点,特意派出沙弥护送这些没有修为在身的凡僧与善信,护着这些肉身孱弱的凡人走过一段段险峻之地。

有了妙音寺分寺沙弥弟子的护送,越来越多的凡俗成功穿越了那些险地,抵达妙音寺山门。

这些凡僧、善信抵达妙音寺山门时候,那热泪盈眶的激动模样,连妙音寺新入门的小沙弥们都备受感染,在心底扎下一根念想来。

仿佛一夕之间生长起来的小弟子们看得净音满意。

“只凭这一点,就不枉你我一番心思了。”

立在钟楼上远远眺望着山门那边的净音转了头回来,对旁边的净涪本尊道。

被净音特意从藏经阁里拉出来的净涪本尊点头,也问净音道,“诸事都准备好了?”

净音答道,“都准备妥当了,只待时日。”

他说完,顿了一顿,又问净涪道,“倒是师弟你,真的不打算在法会正式开始之前,先见一见这些同参?”

是的,法会。

净音与净涪虽然有意在妙音寺之外吸纳合适的僧众、善信加入妙音寺,补足妙音寺空缺的力量,也确实打算不拘一格挑选人手担任妙音寺藏经阁镇守大和尚,但在明面上,他们还是用的法会的名号。

一个齐聚修行僧、凡僧及男女善信的法会。

净涪本尊摇摇头,“不必了。师兄你去见一见他们就好。”

净音很有些无奈,但净涪本尊既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

“行吧。”不过他还是提醒道,“藏经阁镇守长老的人选,可还得你决定的,别总推给我。”

净涪本尊露出了一丝笑意,“师兄放心,这个不用你,白凌会先将人选过一遍的。”

净音听得,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最后只得一句没甚好气的话,“你倒是会使唤人。”

净涪本尊只是笑。

净音看得,叹了口气。但很快,他就道,“说起来,师弟,等白凌将你这边的事情料理妥当,能不能让他到我那边走一趟?”

净涪本尊偏头去看净音。

迎着净涪本尊的目光,净音理直气壮地道,“师弟,你可别忘了,在你离开妙音寺时候,到底是谁帮你看顾的弟子?”

“白凌他好歹也叫我一声师伯不是?他既然在理事上有这般能耐,就帮着他师伯我分理一二又怎么了?”

净涪本尊一时竟无法反驳。

于是他道,“我会让他去拜见你的,但师兄,他会不会帮忙,那还得看他自己,我不干涉的。”

有净涪这样一句话,净音就很满意了。

反正他也不是没有跟白凌相处过,等白凌到了他那边,他有的是办法说服他。

净音想着想着,竟难得松快地笑了笑。

净涪本尊看了净音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此刻正在妙音寺各处院落奔走,拜会各位凡僧善信好为自家师尊挑选出合适帮手的白凌,还真不知道自家师尊三言两语间就将他卖了,也并不知道......只要他不直言相拒,日后等着他的就会是一堆接着堆的卷宗。

但要走了白凌的净音似乎还不怎么知足,他想了想,还问净涪道,“白凌善于料理诸般事务,那么景瑜呢?明棂呢?他们是不是也都有所长?”

净涪本尊听得净音这样的问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净音却是看定了净涪本尊,正色道,“师弟,景瑜与明棂也是你的弟子,就算是比白凌差了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吧?难道说......”

“师弟你也不知道?”净音一脸狐疑地看着净涪本尊,随后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道,“师弟,你也太偏爱白凌这个大弟子了吧?”

净涪本尊就静静地看着净音作态。

没有人配合,净音也不尴尬,自个儿慢慢收场。

“既如此,那便由我这个做师伯的来!我会......”

“师兄。”净涪本尊唤道。

“咳,”净音清咳一声,觑着净涪本尊的脸色道,“师弟放心,我定会好好帮你教导他们的。”

他往日里还真是想岔了,像弟子这样的,确实还得有,而且越多越好!弟子越多,越能帮着分摊身上的事情,而分出去的事情越多,留在他手上需要他处理的自然就少了......

所以他的弟子还是少了。

不过这个急不来的。

弟子确实越多越好,但那是得用的弟子,若是那等不服教的,反倒就是添乱了,所以需得慢慢挑着。但不打紧,哪怕自家弟子目前不够用,不还是有三个师侄么?

想来能入得他这个师弟眼的,都不会等闲。他帮着调·教调·教,很快就该能用得上的。

净音心里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净涪本尊从他略略游离的神色中看出了几分,于是又唤了他一声,“净音师兄。”

净音被拉回心神,又因心虚,底气有些不足,不免站直了身体,端端正正应声,“师弟。”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说道,“景瑜出身谢家,虽然因着旧事,不好经学,但在杂学及风俗处却很有些见识;明棂出身皇家,在调理人事上颇有些手段,更何况,如今这个时机,正是沙弥尼出世的时候......”

净音听着,心里就有谱了。

“多谢师弟,我知道了。”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停住了话头,只看向前方山门,看那一行行风尘仆仆的凡俗在山门外立定,尽力将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才在迎客沙弥的陪伴下走过山门,往寺里去。

净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梳理了心绪,这会儿也在旁边安静看着。好半日后,他忽然笑道,“师弟,我妙音寺之大兴,自今日始矣。”

净涪本尊回身,看见的就是净音在夕阳下也被野心点缀得烨烨生辉的双眸。

野心,不是坏事,但倘若因为野心而耽误了修行......

沉默一瞬,净涪本尊还是道,“恭喜师兄。”

净涪本尊的声音有些淡了,听得净音顿了一顿,转了头来定睛看着净涪本尊,“师弟你......”

不需要净涪本尊多说些什么,看见他面上表情的净音就沉默了下来。

净涪本尊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

半响后,净音才有了动作。可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合掌躬身,与净涪本尊郑重一礼,“多谢师弟提点,我会留心的。”

妙音寺的大兴,靠的是络绎不绝的人杰,靠的是层出不穷的高僧,靠的是一代代清净自守的弟子。

而这些,作为妙音寺当代佛子的他,都可以尽心帮着妙音寺收拢、调·教。但同时,他还是一个修行者。

作为修行者,他有他的道。

他需要托起妙音寺不假,但他的道,并不完全等同于妙音寺。

他的道与妙音寺是有差别的,他需要明晰这一点。

净涪本尊坦然受了净音的这一礼。

师兄弟两人在钟楼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今日里值守钟楼的弟子来敲鼓,他们才下了钟楼。

两人下得钟楼时候,鼓声就响起来了。

在这遍传整个妙音寺的鼓声里,净音看向侧旁的净涪本尊,微微笑着邀请道,“师弟,一道去大法堂如何?”

净涪本尊自无不可。

师兄弟两人于是便踏着那夕阳的虹光与鼓声,相伴往大法堂去。

大法堂中,本已有值守比丘预备着引领寺中沙弥做晚课,此刻见净涪本尊与净音相携而来,愣了一愣,随即便要将大法堂的首位相让。

净音询问也似地看向净涪本尊,净涪本尊只是摇头,净音便自在首位上坐了。

净涪本尊在净音侧旁落座。

净音坐定后,先看了净涪本尊一眼,随即就转了头回来,放眼望向这个原本熟悉现在又有点陌生的大法堂。

陌生,不仅仅是因为这大法堂里坐的诸位新入门弟子和听闻鼓声响起便从各处院落里赶过来一道做晚课的那些凡僧、善信,还因为他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来这大法堂里做功课了。

也难怪师弟不满,特意提点他......

净音无声苦笑,但在所有人察觉之前,他却已端正了表情,合掌一礼,拎起面前的木鱼槌子,不轻不重落下。

“笃......”

在他的这一声木鱼声响起时候,大法堂侧旁那被值守弟子高高扬起的铜钟钟锤也终于落下。

洪浑钟声远远传去,四方皆寂。

但这样的寂静只存留了一刹,就被紧随钟声而起的诵经声与木鱼声打碎,同时充斥天地的,似乎还有一道道金色的佛光。

净音心神渐渐沉寂,只一意敲响木鱼念诵经文。而与专心致志的净音及这大法堂里的众人相比,端坐在净音侧旁的净涪本尊,哪怕怎么看怎么端肃认真,似乎也消不去那一丝隔阂与疏淡。

也是,谁让这会儿坐在这里的,不是净涪佛身,而是净涪本尊呢?既是净涪本尊坐在这里,与净涪佛身自然就有些差异。

不过这会儿大法堂里的比丘、沙弥以及凡僧善信都在认真做晚课,无人分心,倒也不会捕捉到那一份细微的差异。

晚课结束时候,净音久违的露出了几分恍惚。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忘记提醒净涪本尊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的事情。

净涪本尊很有些无语,只是见他那副模样,还是点头道,“明日我叫他们去你那边。”

净音仍自巴巴望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只得改口,“等会儿我就与他们说,让他们明日一早到你那边去听候吩咐。”

净音本还想再跟净涪本尊商量商量的,但他觑了净涪本尊两眼,眼见事不可为,便妥协道,“那行,明日我等着他们。”

净涪本尊见他终于肯放人,又见那参加大法堂晚课的凡僧与善信巴巴地往这边张望,似乎很有要过来拜见他们两人的意思,便不在这里久留了,对着净音点头,起身快步离开。

净音见净涪本尊逃一样地走出大法堂,本还有些不明所以,等他转身直直迎上那些凡僧与善信目光时候,他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只是可惜,他反应太慢了,那些凡僧、善信见净涪本尊快步离开,正是握腕叹息的时候,却正正看见还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净音......

当即就有人鼓起勇气,往净音那边走来。

净音见机不妙,本也想要离开,但不断地有人簇拥过来,再想要转身已经是不可能了。

然而这会儿,为着妙音寺考量,他便是要苦着一张脸都不能的。

没奈何,净音只能笑着立在原地,与诸位围上来的凡僧、善信合掌一礼,“南无阿弥陀佛,诸位同参有礼,......”

远远离开了大法堂之后,净涪本尊才放慢脚步,回头往大法堂的方向张望。

天可怜见,即便是净涪本尊,这会儿都差点找不到净音的人,他几乎彻底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净涪本尊也禁不住笑了一下。

净音似乎是发现了,远远地往这边望来。只可惜,人太多了,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没看到。

净涪本尊敛了表情,转身往藏经阁去。

迈进藏经阁大门时候,自有他的随侍沙弥迎上来。

净涪本尊对他们点头,同时吩咐道,“且让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来见我。”

随侍沙弥应声而去。

净涪本尊自往阁楼去了。

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来得很快,净涪本尊才堪堪翻了几页经典,他们就到了。

净涪本尊让他们坐了,随后便问起他们的修行。

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都一一答了。

净涪本尊见诸事无碍,便点点头,随后道,“寺里最近这一段时间诸事繁忙,你们都是眼见的,今日里你们师伯就跟我提起,想让你们去给他帮帮忙,你们的意思呢?”

白凌闻言,看了看自家的师弟师妹,没有做声。

就他个人来说,他是无所谓的。反正这些事情不耽误他修行,且他做起来也相当的顺手。但这也就是他自己,他的师弟师妹怕就有些为难......

谢景瑜自己埋头想了想,随后又细细去打量上首的净涪本尊。

不意外的,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倒是他的目光叫净涪本尊看了个正着,他道,“此事不必在意我,只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便是。”

顿了一顿,净涪本尊还是道,“我等修行之人,除了明晰本心之外,也还需要在红尘中践行自己的道,并不是一味潜修就可以的。”

只看见,而不去践行,到底是差了许多。

“弟子明白。”

谢景瑜笑了笑,往下首的皇甫明棂处递了目光。

皇甫明棂只一看,便知两位师兄的意思了。她自己出身皇族,年幼时候也是跟着母亲很学了一番眉眼高低、人心低回,更何况她如今在妙音寺里修行,扛的是沙弥尼一脉的旗子,哪怕是为了沙弥尼一脉,她也需要走出来,站在景浩界众生面前。

是以若全按她的心思,她是愿意在净音师伯那里领一些差使的。但问题在于,现在这个时机合适吗?

皇甫明棂自己想了一回,又来请教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答道,“这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现在妙音寺中齐聚妙音寺所辖地界各地凡僧与善信,正是妙音寺地界佛门目光汇聚时刻,且不单单是我妙音寺内外的佛修,天静寺、妙理寺、妙潭寺等等景浩界佛门各法脉,乃至道门、魔门,也都有目光投落,沙弥尼在此时出世,正好向景浩界各方做个宣告。”

“且,沙弥尼一脉也需要你让他们看见沙弥尼的能力。”

皇甫明棂一凛,彻底领会了净涪本尊的意思。

沙弥尼一脉显然是佛门的女修一脉。而佛门在景浩界中立足这许多年月,也没有出现一位沙弥尼,这里头自是有许多因由的,但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实就是沙弥尼一脉在景浩界佛门中完全没有痕迹,更莫提她们在佛门中的影响力了。

而沙弥尼一脉想要成功在景浩界佛门里立足,她们就需要让世人看见她们的存在以及能力。

但当下沙弥尼一脉仅只有她一人,她不站出来,又有谁能站出来?

皇甫明棂想明白个中关窍,不禁又挺了挺背梁,抬头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多谢师父指点。”

净涪本尊微微摇头,说道,“既然都拿定了注意,那明日你们就去找你们师伯吧。”

顿了一顿,他又看向白凌与谢景瑜,“你们师妹接下来会很辛苦,你们多看着她一点。”

白凌与谢景瑜沉声应了。

皇甫明棂侧了侧身体,与白凌、谢景瑜道谢。

诸事交代完毕,天色也已经不早了,白凌、谢景瑜、皇甫明棂不好继续打扰净涪本尊,且明日他们还得往净涪那边去,于是三人便告退而去。

净涪本尊也没有留他们。

等他们都离开以后,整个禅室就只剩了净涪本尊一人。比起方才的热闹,此刻的禅室似乎就显得冷清了些。

但净涪本尊反倒更觉得清静了。

他侧身,拿过银针挑了挑灯芯,引着饱蘸了灯油的灯芯倚在灯盏边沿。

这么一整理,灯烛的光果然就更明亮了些。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收好银针,重新取了那经典过来,揪着灯火慢慢翻看。

他虽不比净涪佛身来得虔诚,但这么翻看着佛经,倒也从佛理里另品出些滋味来。

而净涪本尊心有所得,自然也就启发了另一边的心魔身与佛身,即便他们这会儿间隔了不知多遥远的距离。

心魔身倒也罢了,佛身得了净涪本尊那边的启发,却是半点不迟疑,直接寻了个清静地儿,拿出阵禁在边上一圈,便就入定去了。

佛身入定潜修,心魔身哪儿会发现不了?

他不觉有些气闷。

说好的你我二人分头行事,相互照应,你倒好,直接入定潜修去了。这就是你所说的相互照应?

谁家的相互照应是你这个样子的?!

只气闷归气闷,该心魔身搭把手的,心魔身还是得搭把手。所以顺理成章地,佛身那边的事情,也暂且由心魔身接了过去。

三身一体啊不是?净涪本尊的体悟能被佛身吸纳过去,佛身的体悟自也会成为心魔身增益的资粮,相助他看清前路,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说起来,心魔身还是挺庆幸的。

幸好这会儿玄光界还是安稳的,没有乱起来,他暂且不需要做些什么,否则的话,他还真怕自己留在这里。

心魔身叹了一声,也给自己挑了挑灯芯,低头继续整理他收集来的那些信息。

别人在灯下清清闲闲翻经,诸事不侵,诸事不扰,他也在灯下,却只能梳理这些杂乱信息,这般差别的待遇,偏还是同一个人,也委实是怪异了......

心魔身自己忙里偷闲想了一回,也只能摇头。偏他想得再多,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苦命。

但这会儿的净涪本尊也好,净涪佛身也罢,都没空理会心魔身,自沉浸在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佛理之中。

不过即便他们两个同时参悟一篇经文,他们各个所体悟到的佛理、所站立的位置,却又是不同的。

净涪本尊更侧重于心,心的根,心的本。而净涪佛身更偏重于空,因心的根与本相时刻映照在净涪本尊心神里,便也让佛身隔着一层窥见了因心念而生出的欲。

欲攀附于心,又缠绕着心,以致于遮蔽了心与眼,乱了神,错了行......

而要让自己始终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心神澄清且洞彻万象,就需要明晰本心与假欲之间的不同。

净涪佛身心中明悟,只觉眼前诸般色相尽数被日光照彻,世界也好,万象也罢,此刻尽数被他收在眼底。

他不禁笑了起来,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响起时候,净涪佛身脑后重重光明云自发映照而出,悄无声息间扫荡过周身虚空,瞬间遍照周身。待到周身睛明无晦,那光明云又复照净涪佛身,且以此刻的净涪佛身为凭,须臾涤荡过净涪本尊及心魔身。

及此时,净涪肉身也罢,净涪三身心念也罢,都仿佛沐浴在无尽堂皇日光之下,诸多附着在肉身上的污秽及缠绕在心念上洗之不净的晦涩杂念,此刻在这日光之下如雪消融,再不见踪迹。

还自捧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阅的净涪本尊也好,梳理着诸多纷杂信息的心魔身也罢,都随着此刻的净涪佛身一道,舒适地喟叹出声。

那确实是......非常愉悦的享受。

似是在寒冬中浸泡温泉,又似是污浊时候沐浴清醴,让人忍不住沉醉。

这就是修行了。

心魔身从那种境界精进的愉悦中挣脱出来,半是不甘地轻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处理那些信息。

只看在修为突破,他也变得更强了的份上!

净涪本尊微微闭眼又自睁开,却没有多说什么,只低头,沿着先前看过的那段经文继续往下阅读。

倒是净涪佛身,他从定境中挣脱出来后,先抬手一拍脑门,收了脑后层层显出的光明云,然后才张目往四下打量。

“南无阿弥陀佛,”他叹道,“原来这便是......善现行么?”

菩萨修学十行中的第六行,善现行。心中立有正见,时与般若智慧相合,世事洞察,朗观万象,无有瑕晦。

果然了得。

趁着此刻心有体悟,净涪佛身连挑灯都来不及,直接便取了纸张笔墨来,提笔书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一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默完,净涪佛身的兴致才渐渐停歇。他立在简陋客栈的这一处客舍中,看着案桌上的经文,默然良久。

直到得更漏滴尽,夜色在熹微天光中褪去,像木雕一样的净涪佛身才活动了手指,就着面前这一部经文,迎着晨光做早课。

早课结束后,净涪佛身才刚要忆起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就被心魔身的声音打断,‘得了吧你,也不看看这都几天过去了,真要等你来,黄花菜都凉了。’

净涪佛身极好脾气地笑笑,但还是问道,‘哦,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从净涪心魔身那边传来的声音很有些懒散,不过还是隐隐能够捉到些倦乏,‘五个时辰,一夜,你以为呢?’

净涪佛身答道,“那确实是过去很久了。”

净涪心魔身轻哼一声。

和这声音一并传过来的,还有那已经被仔细梳理过一遍的信息,净涪佛身心念一动,便将那些信息过了一遍。

‘这是?’他问道。

问的却不是这些信息的来历,而是心魔身将这些信息塞过来的目的。

净涪心魔身半点不客气道,‘你先前不是跟本尊说,你所以会犯错差点惹出纰漏,是因为你其实在不知不觉间仰赖上了佛门,以致妄自尊大?’

‘这些给你,等你去见过这些人,大概就会彻底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净涪本尊咽喉似乎都被堵住了,好半响之后,他才道,‘我才刚突破,正要......’

没得这样的吧?他昨夜里才与本尊合力破境,他是他们这一次修为精进的功臣!

好吧,是之一。

这般功劳,难道还不能将先前那一茬子给盖过去?

非得给他翻出来?

净涪心魔身知道净涪佛身想的是什么,根本不等他话说完,先就截住了他的话头道,‘正是因为你刚刚襄助本尊破境了,才更要让你清醒。’

净涪心魔身在那边笑了一声。

笑声极轻,却也比往常时候多了两分嘲讽的意味。

不是净涪心魔身往常里自然而然带出的那几分嘲讽,而是更明显的、很特意的讽刺意味。

他再说话时候,声音就慢了,而这被心魔身特意放慢了的声音,落到佛身耳边,就锋利得似刀一般,剖开佛身心底隐蔽的角落,让他亲眼看见那里间的阴影。

不是佛身善现行境界时候与般若智慧相合而窥见的心神晦暗,而是心魔身作为心魔道修行者,境界高深之下窥见到的佛身心境破绽。

净涪佛身像被人钉在了原地,一字一字地听着那边传过来的话。

‘你修为再度精进,在佛门里的地位自然会得到更深一层的巩固,如此,佛门那边当会更看重你,也会给予你更多的庇佑,你行事自然能够更随意些......’

‘便是前不久才大意险些犯错,但作为净涪三身之一,帮着本尊破境,算是大功。那么先前那点毕竟没有真正造成什么不可挽回后果的小错,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善现行是般若智慧显化的境界,你既晋入善现行中,洞察万象,智慧常现,自然不会再犯早先那样的错误,不需要你太过在意......’

净涪心魔身慢悠悠说完,问道,‘你都是这样想的吧,佛身?’

净涪佛身没有应话。

不是他说不出口,而是他根本没有办法反驳。

净涪心魔身轻哼一声,‘你果然需要反省。’

‘别忘了,十行境界,不是常住,哪怕你触摸到了这个境界,体会过这个境界的玄奇,倘若你不能常持......’净涪心魔身道,‘你的境界也是能倒退的。’

净涪佛身如遭雷击。

自然,净涪佛身的境界倒退了,心魔身与净涪本尊的境界却不会受到牵连,尤其是心魔身。

心魔身与佛身本是真正的两面极端,且他们所修持的道相生又相克,在这样的前提下,佛身的修为境界若真是倒退了,说不得会反哺给心魔身,推动着他的境界进益。

谁让心魔身是佛身的心魔呢?

在净涪心魔身之后,净涪佛身也听见心神里传过来的净涪本尊的声音,‘你确实需要反省,佛身。’

净涪佛身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知道了。’

净涪心魔身胜利般地扬起唇角,又道,‘所以,那些事情就交给你了,佛身。好好看一看,好好见识见识那些佛门俊杰,别太过自以为是了。’

净涪佛身闭了闭眼,应道,‘好。’

净涪本尊没有打扰两人的交锋,待到佛身与心魔身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才问道,‘所以心魔身你呢?’

心魔身早有准备,净涪本尊问起,他就答道,‘我接下来会集中心力祭炼紫青玲珑宝塔。’

‘紫青玲珑宝塔作为我等的本命灵宝,合该随着我等修为的进益而提升。’他道,‘如今我等修为再度增进,紫青玲珑宝塔也得跟上。’

净涪本尊似乎点了点头,‘可以。’

心魔身给了净涪佛身一个眼神,然后就在净涪本尊之后沉默了。

是沉默,并不是彻底断去联络。

净涪本尊也好,净涪心魔身也罢,他们都还在。

是在陪着他,而不是想要看他笑话,看他狼狈。只因他们虽然分化三身,却是一体。佛身是净涪,心魔身与本尊,也一样是净涪。

佛身闹出了笑话,他狼狈,那也同样是心魔身与本尊的笑话,心魔身也好,本尊也罢,他们和佛身一般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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