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7 章 第 287 章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去。

净涪佛身阖目静默许久,才掀起眼睑来。

他这边有了动静,哪怕仅仅是张目望去,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让净涪本尊与心魔身体察他的心境了。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率先收去联络。

心魔身也就比本尊慢了半拍,却不忘叮嘱佛身,‘那这边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真有事了......你找本尊去,我忙着呢。’

话里话外,其实就只是一个意思--甭管这玄光界里发生什么事,别找他。

净涪佛身也没吱声,只由着心魔身切断联络。但......

开玩笑,这里的事情他要真是自己一个人扛不住,怎么可能放着就在边上的他不叫去叫远在景浩界的本尊搭手?

更何况,他与本尊比起来,哪个更不好惹,他自己心里没数的么?

佛身站起身来,吹灭燃了一夜的灯烛,转到床榻边上,掀起铺盖躺下。

他大抵也是真的累了,过不得多时,就枕着客栈外间街道中传过来的纷扰沉沉睡了过去。

察觉到净涪佛身那边的状态,本来正捧着紫青玲珑宝塔欢喜的心魔身脸上笑容就僵住了。

他轻啧一声,到底还是没有真的闭关,分出一半心神注意佛身那边的处境,以免这个简陋的客栈防护不力,叫人扰了他的安睡。

无人打扰,净涪佛身这一场好眠就睡足了五天四夜。待到他终于从无梦的酣睡中醒转过来时候,姿态不免就有些慵懒。

心魔身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抱着紫青玲珑宝塔真就沉入定境去了。

净涪佛身感应了一番那堪堪疏淡去的联络,无声笑了笑。旋即,他掀开被褥,从床榻上下来,迎着那从窗棂里照来的晨光大大抻了一个懒腰。

一番梳洗过后,他便沐浴着晨曦开始做早课。

还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这处客栈本就简陋,既然先前拦不住客栈外街道传来的喧嚣,此刻自然也锁不住净涪佛身这诵经声。但说来也怪,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传开,那客栈外的长街里,却只有寥寥几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侧耳细听经文。

--这些就是真正与佛有缘的人了。

这里间的诸般怪异,净涪佛身全不理会,只专注于他的功课。

待到他功课完成,他才收了手上的书典,抬头望向客舍那紧闭的门扉。

果然,才过了几个呼吸,就有敲门声响起。

净涪佛身起身,拉开门扉,就见门边处站了一人。此人一身玄袍穿得松松垮垮,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披散,满身的邪气。

但比起那最显眼的邪气来,净涪佛身第一眼看见的,还是这人身上缠绕不去的绵长睡意。

那人似是站得累了,身体斜斜歪落,直接便倚在了门框上。

“外来的和尚?”他上下打量了净涪佛身一阵,问得很是随意。

净涪佛身合掌一礼,点头道,“确是。”

但更多的来历却是半点没有的。

来人约莫真的没有太多恶意,不然也不会让净涪佛身做完了功课才上门。见净涪佛身对自身来历不愿多提,他也没有要追寻到底的意思,只对着净涪佛身点头,提醒道,“此处是合欢道的地界,你要是不想被人绑去成为人家采补的对象,就悠着些。”

净涪佛身一时语塞,片刻才道,“小僧是和尚。”

那人懒懒抬手,捂嘴打了一个哈欠。

“我长了耳朵也长了眼睛,”他拖长了声音道,“但你真不知道,佛门的和尚向来最能勾得那些人心动?”

净涪佛身沉默一瞬,合掌与那人一礼,“多谢提醒,小僧记下了。”

那人很随意地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行走几步,却是直接转入了净涪佛身不远处的客舍里。而紧接着,那客舍的门也被关上了。

净涪佛身目送着人走了,才重新掩上门扉。而门扉甫一合拢,他面上就添上了几分凝重。

无他,只因那位即便着意遮掩了,也还是在净涪佛身眼底倒映出了一片瑰丽的佛光。

所以方才那一位,别看人家满身邪气,衣衫不整又满头青丝,人家却是实打实的佛门中人。

净涪佛身轻笑着摇头。

难怪心魔身与本尊非要在他破境之后立即戳破他。

只是问题也来了,这位佛门和尚何以会改装换面出现在这一个犄角旮旯?就连他也只是在这里暂留而已。

净涪佛身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深究。

人家乔装改扮,自有人家的理由,且因为浮屠剑宗的缘故,玄光界已经在快速向浑水的状态演变,他就算修为有所突破,也还是很不够看,何必抓着人家寻根究底?何况人家还率先表露了善意呢。不过......

净涪佛身笑了笑。

心魔身早些时候递送过来的资料里没有这一位的踪迹,这该算是心魔身的疏忽呢还是疏忽呢?

正以心神感知佛身的净涪本尊看见,竟也有些无言,‘让心魔身知道了,他会再给你记一笔的。’

净涪佛身连忙收摄心念,给自己辩解道,‘我也只是这么一想,并没有真要抓着它不放的意思。’

旋即,净涪佛身便转移了话题。

‘本尊你找我,是有事?’

净涪本尊不太在意心魔身与佛身之间的这一点“小玩笑”,便顺着佛身意思说起正事。

‘方才元和联络上了我。’他道。

净涪佛身很惊喜,‘他这么快就又有消息了?’

作为浮屠剑宗新晋的传承之人,难道他不应该先尽力将浮屠剑宗传承握在手里,好为自己在接下来的争夺风暴中增添几分把握吗?

他都已经做好安元和销声匿迹几年的打算了,但安元和既然这么快就又联络上了净涪本尊?

忽然,净涪佛身像是想起了什么,端正了神色严肃问道,‘是他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吗?’

‘需要我做些什么?’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安元和这次联络上净涪本尊,还真不是要让净涪帮他忙,而是来给他好处的。

净涪本尊将安元和的意思告诉了佛身。

佛身愣了一愣,才恍然道,‘原来......’

他一时沉默了下来,净涪本尊那边也是半响没有言语。

虽然浮屠剑宗收录的诸多典籍与玉简不可能真的彻底开放给他们,但即便是能出借其中的一部分,对于净涪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而跟这一份泼天财富等价,甚至远胜于这份财富的,却还是安元和对他们的情谊。

若不是真将他们放在心上,谁会在自己握有那么一大份传承且还没有开始消化的时候,就先想着跟他们分享?

等净涪佛身缓和心绪之后,净涪本尊才道,‘我已与元和说过,会让你们去联络他。’

‘你和心魔身,谁来?’

佛身仔细想了想,还是道,‘等心魔身出关吧。’

净涪本尊并不惊讶,甚至提都不提“心魔身好容易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名正言顺躲懒的机会,怕不会那么容易出关”,只对佛身点头,‘那便等着心魔身来吧。’

‘这件事,你通知心魔身。’净涪本尊顿了一顿,才又问佛身道,‘方才你那边有事?’

净涪佛身点头,‘确是遇到了一个人。’

说完,他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跟本尊说了一遍。

‘睡意......’净涪本尊似乎仔细思索了一阵,道,‘怕是《大梦睡功》。’

凡是修行《大梦睡功》一类功法的和尚,通常都走的梦中证道之路,佛身方才见到的那个人大概也不例外。而走梦中证道之道的和尚,又大多出自世尊阿弥陀一脉。

净涪佛身没有做声,但也很赞同本尊的猜测。

净涪本尊想过一回,却没有过多插手的意思,‘你看着办吧。’

佛身点头。

待送走净涪本尊后,他半点不迟疑,转身收拾了他自己的那些物什,便下了楼,到柜台上与掌柜结账。

拿到了掌柜回找的散银,他头也不回,径直出了客栈大门,一路沿着街道远去了。

在净涪佛身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尾以后,客栈的某一处客舍里,有人懒懒地掀了掀眼睑,然后又翻身沉沉睡去。

离那间客栈稍远一点后,净涪佛身方才放慢了脚步。但他并不是停留,仍自沿着官道往前走。

净涪本尊既将玄光界及安元和的事情放给了心魔身与佛身,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太过分神。再者,他手上也不是没有事情,哪儿真就那般闲了?

随着妙音寺大法会的日子越近,妙音寺山门中便越发热闹,是以作为妙音寺如今真正的实权人物,不单单净音,就连净涪自己,也都忙得险些连喘息的工夫空闲都得偷着来。

但不得不说,比起需要调理四方人事,总·理一切俗物的净音来说,只需要负责大法会内容的净涪本尊,还是要更清闲自在一点的。且看如今围堵着净音等待着他批复手中申请的诸多沙弥,就知道了。

这还是连白凌、谢景瑜及皇甫明棂这样的俗家弟子,都被使唤得团团转才有的呢。若不然,怕是净音还得更痛苦。

每每停笔休憩的时候,净涪本尊总是会往净音那边瞥去一眼,才能继续提笔誊抄经典。

他确实是累,但总比净音这个师兄来得清闲,不是吗?

若说开始时候,净涪本尊的这个小动作还没有被净音发现,但时间一长,又怎么能真瞒过净音去?

是以好容易喘一口气,净音就来跟净涪本尊抗议了。

“师弟,你也太过分了吧。”

净涪本尊一面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一面不解地看着净音。

见净涪本尊装糊涂,净音更是委屈,“我可都看见了,师弟你根本就是,就是......”

净音气得连话都说不完了,只在净涪本尊侧旁拿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心中暗自叹气,回身在蒲团上坐下,直直迎着净音控诉的视线,认真且坦诚地道,“师兄,你是愿意我这边多处理一些,还是愿意我将手边的事情再分摊到你那边去?”

净音呼吸一滞,终于忍不住抬起他发抖的手,颤颤巍巍地、倔强地指着净涪本尊,“师弟你,你......你居然这般残忍......”

不想着帮熬成这样的我分摊些,反倒想着让我给你分摊?!

还有没有天理了?!

净涪本尊并不生气,只道,“这不就是了?”

净音指得手指都累了,却没见净涪本尊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最后索性就不为难自己了,他气呼呼放下手来,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

“我不管,师弟,总之这会儿,你得帮我再分摊些事情去。”

净涪本尊脸色只如古石一般纹丝不动。

净音等了又等,都没等到净涪本尊那边的丁点回馈。而不得不说,哪怕是作为师兄,净音也总是拗不过自家的这个师弟。不得已,他只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

“不然,师弟你给我个法子也行......”

净涪本尊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净音眼见有门,不禁喜不自胜,竟不知从哪里又压榨出几分力气来,坐直身体死死盯紧了净涪本尊,“师弟,你真的有法子?”

“师弟,你可要帮帮你师兄我啊,再这样下去,不等忙过这一遭,我就要累到涅槃了......”

净音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辛苦,险些就给哭出来了。

不是他软弱,实在是这样的日子,谁干谁知道,不是人过的。

如今寺里除了净音自己之外,真正能顶用的就是净涪这个师弟了。偏偏净涪师弟不喜杂物,又领了梳理藏经阁典藏及整理传承的职责,实在不好再拖他出来帮忙。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师兄,也真不忍心勉强自家师弟接手这些没完没了的杂事。

他只能自己揽过来。

说实话,他若只是打理一整个妙音寺,哪怕不似清源师伯那样有着各堂各院各殿大和尚帮忙协理,勉强一点,也还是能够维持住妙音寺的运作。

可......他揽下的这一个妙音寺,不是往日里只需要维持运作的妙音寺,而是正站在时代的风口上、正在调整方向、重新梳理内外的妙音寺。

掌控这样的一座大寺,不说只有他和师弟,就算是再多的人手,都总不够用的。而现在,就是他和师弟两个人,硬生生支撑起这一切......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师弟啊......”净音险些痛哭出声,“你但凡有法子,就直说,也别藏着掖着的了......”

净涪本尊回身自家案头摆放着的那些还等待着他誊抄的经典,果断开口,“师兄。”

听得净涪本尊的声音,净音立时抬手整理面上表情,坐直了身体,郑重应声,“请教师弟。”

净涪本尊就道,“师兄莫忘了,我们是有师叔师伯的。”

净音愣了愣。

净涪本尊一字一顿道,“师兄啊,他们可才是妙音寺这一代在位的方丈与长老啊。”

净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艾艾道,“可是,可是......诸位师伯师叔不是还要清理暗土世界沉积,为我妙音寺积攒功德气数......”

净涪本尊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师兄你也是眼见过暗土世界中那些沉积的,自然该知道那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我妙音寺积攒功德气数的事自也一样。而我妙音寺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大法会。”

顿了一顿,净涪本尊看定了净音问道,“莫不是净音师兄你真如外间那些心思歪斜的人所猜想,想要正式接管我妙音寺方丈之位?”

净音听见,面色一时堪称惊恐。

净涪本尊只当没看见,若有所思道,“如果师兄有心,也不是不行,反正清源师伯他们正乐得......”

净音如何能让净涪本尊再这样说下去?

他高声打断净涪本尊的话,“师弟言之有理,我妙音寺召开的大法会,岂能缺了方丈和诸位大和尚?!师弟莫忧,我这便......”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了净涪本尊面上绽开的笑容,不觉顿了一顿,剩余的半句话直接没了。

但不打紧,净涪本尊已经领会到了净音的意思,他笑着道,“既然师兄这般说了,那将诸位大和尚从暗土世界里请出来这件事,就都交由师兄你了。”

说完,他端端正正与净音一礼,“多谢师兄。”

净音身体发抖,两眼发黑,恨不得自己当场昏倒过去。

所以,他这是......

还没有将自己手上的那些差使送出去,就又给自己找了一件苦差?

将诸位大和尚从暗土世界里请出来,让他们帮着分揽妙音寺诸多要事,甚至让他们参加大法会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吗?

啊?是吗?!

净涪本尊就坐在净音对面,眼看着净音摇摇欲坠,一时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过分。

但净涪本尊是谁?他很快就挥去了这样的错觉。

不过眼见净音那浑身难受的模样,他想了想,还是起身,拎了旁边的热水来换上他面前的冷水,给净音倒了一杯热茶。

随着热气氤氲开去的茶香很好地安抚了脑袋发痛的净音。

净音伸出手去,精准地捧起茶盏,一口气将茶水饮尽了。净涪本尊半点不吝惜,又拎起茶壶来给净音续上。

净音再捧起茶盏猛灌。

净涪本尊再给续上。

如此灌去足半壶茶水以后,净音才任由那杯盏中的热茶慢慢发散茶香。

他睁开眼睛时候,净涪本尊能看见那双满布血丝的眼底处流转的清明,他慢慢笑起来。

净音见净涪本尊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稍后,我会亲自往暗土世界里走一趟,在我回来之前......”

只可惜,净音的那点小心思都还没有冒头,就直接被净涪本尊打断了。他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对着净音敬了敬,道,“师弟在这里,就先祝愿师兄一行顺利了。”

净音暗自叹了一口气,很为自己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将手中的那些事推出去一部分而可惜。但对于这样的结果,净音自己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反正,真论起推托事情的手段来,他是远远不及师弟的。

净音也端起面前的茶盏,向着净涪本尊举了举,一饮而尽。

就当是为自己壮行了。

他放下杯盏,站起身与净涪本尊郑重点头,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师弟,我去了。”

净涪本尊郑重点头。

净音又看了净涪本尊一眼,才转身往阁楼外走。

净音显然也不是没有算计的,他每往外走出一步,面上那副雄昂气势就收敛一分,到得他走到门边时候,净音就又是往日诸位大和尚面前那个端敬肃穆的师侄了。

自然,那因为日以继夜地分理无数杂事的疲乏与劳累,也是没有的。

净涪本尊目送着净音远去,直到净音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才收回目光来。但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时候,饶是净涪本尊,也不禁抖了抖。

他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

不然,还是再休息一阵吧......

反正,净音师兄此去,会将暗土世界里的那诸位大和尚请出来。呃,哪怕不能请出全部,总也能请回一部分的。

而从暗土世界里归来的诸位大和尚,在清理暗土世界沉积的过程中,想必很有些收获。他们既心神动念,归来之后自然会誊抄出许多经典,留下许多心得。

有了那些经典与心得,他这边交出去的佛经与佛典数目,就当能削减些了不是?

净涪本尊越想越觉得有理,他微微点头,理直气壮地将目光从那些还尚是空白的纸张中收回,只捧着茶盏慢慢地品着。

午后的风都是暖热的,此刻从大开的窗棂吹入,拂在人身上,也催得人生出几分倦怠来。

更何况,这些日子净涪本尊本一直劳碌,又亲见过净涪佛身那边一顿好眠,自然神思就更是昏沉了几分。

这里是景浩界的妙音寺,比起玄光界来,更安全些......

这般想着,净涪本尊再不坚持,放任那睡意席卷心神。

他睡了过去。

只净涪本尊方才堪堪入睡,便即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一片蒙白的梦中世界。梦境的主人约莫也没有想要让净涪本尊久等的意思,很快,就有一道金色的佛光破开那不知是雾是云的白,照落在净涪本尊面前。

不错,不是照在净涪本尊身上,是照在净涪本尊三步前。

净涪本尊当即便领会了梦境主人的用意。

这只是一个邀请。

倘若净涪本尊拒绝,他自可以等在原地,片刻后梦境主人自然会送他离开,相反,如果他有意接受,那么这一道佛光就是接引。

净涪本尊眨了眨眼睛,上前走入那道金色佛光中。

随着他的前行,白蒙蒙的梦中世界也在快速地变化着。而等净涪本尊走出那道金色佛光,出现在他周围的,便是一座门户森严、有着威严镇兽的府邸。

净涪本尊远远地往那边张望了一眼,便走了过去。

先看见净涪的,是昂首挺胸守在门边的小厮,小厮狐疑地看着他,见他脚步毫不迟疑,便迎了上来,客气地合掌躬身作礼,问道,“敢问大师何来?”

净涪本尊就点头,应道,“小僧应邀而来。”

小厮又问,“可有帖子?”

净涪本尊抬手往宽袖里一摸,果然就摸到一张厚硬的帖子,他将帖子取出,递了过去。

小厮双手接过,不过低头一看,便即将帖子双手递还,带笑道,“原来是大爷的友人......大师请跟我来。”

如此,净涪本尊就轻易进了这座大宅。

转过一重重门户之后,他被引着进了一处装点相当用心的院落。那院落里错落有致地种着一株株高大梨树,此时正值花期,树上梨花挤挤攘攘地开着,非常的热闹,更有清淡宜神的花香飘逸,说不出的好光景。

院落的主人似乎也极爱惜这光景,此刻正摆了案桌,铺了大纸,调来浓淡笔墨,要将这好光景留下。

净涪本尊不去打扰主人家的好兴致,只在不远不近处等候。

主人家不曾失礼,净涪本尊不过略略站了站,那边就摞了淡描的细笔,洗手来见。

净涪本尊客气回礼,待站直时候,才定睛细细打量。

面前的主人家眉眼原本极是俊朗,却被一股淡淡的沉郁挡去了半数华彩,叫人不禁握腕。

主人家任净涪本尊打量,等他看过之后,才请人来坐。

也不入屋,就在那开得极盛的梨树下。那里备着的石桌石凳早早就收拾出来了,等到他们两人入座以后,更是很快就有低眉顺眼的婢女送来清茶与香果。

净涪本尊饮了半盏茶水。

虽在梦中,却与现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或者说,倘若不是净涪本尊确信自己正在梦里,只怕还真会以为自己入了哪一出府邸。

主人家似乎也知道净涪本尊正在将这梦中世界的种种与外间现实相较,并不打扰净涪本尊,只由着他细品。一直到得净涪本尊将茶盏放下,他才笑着开口道,“冒昧相邀,还请同参见谅。”

净涪本尊摇头,“同参客气了。不知同参请了我来,可是有事?”

却原来,这一位主人家并不是旁人,而正是净涪佛身在玄光界碰到的那个走梦中证道之路的西方净土胜境一脉佛修。

净涪本尊的困顿,实不是真的倦乏,而是这位佛修的佛法威能。

不过即便是这位佛修催动的神通,但这世界的根本,却是净涪本尊的梦中世界,是净涪本尊的地盘,所以净涪本尊也就没有着意抵抗。

他其实,对梦中证道这条道路,也是有些好奇的。

当然,对它好奇,并不代表净涪就想要往这条道上走。

他道途已定,也完全没有想要更易的意思,只是想要见识见识而已。如果往后真的会对上这样的佛修,现在先见识见识他的手段,也能为日后增添几分胜算不是?

那位佛修顿了一顿,却是先介绍他自己,“我叫了章,是从西天净土胜境来的。”

“却原来是净土胜境尊者当面。”净涪本尊闻言,合掌躬身作礼,“小僧景浩界净涪,见过了章尊者。”

从西天净土胜境出来的和尚,起码也是金刚位阶,净涪本尊称呼他尊者,也不算太过。

只了章自己摆摆手,推拒了,“净涪和尚迟早也是我佛门胜境之人,着实不必如此客气,还如先前一般唤我同参便是。”

净涪本尊又细看他一阵,才不继续客气。

“不知了章同参请我来,是为的何事?”

了章和尚就道,“是为了今日里的那一场相遇。”

他顿了一顿,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玄光界中曾有浮屠剑宗传承现世。我听闻浮屠剑宗传承如今已经有了主人,其主人与同参又颇是亲近,便想着与同参你见一面,以免误会。”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了章和尚细说之后,净涪本尊才知晓。其实他算是与安元和这些陷落在浮屠剑冢里的剑修们差不多时间进入玄光界的。

只是安元和这些剑修们求的是传言中的剑修机遇,而了章和尚却是找徒弟来的。

“我梦中有感,得知未来弟子将在玄光界中出世,未免自己睡得太沉耽误了缘法,错过了弟子,才早早进入玄光界去守着。”

“本是想着在玄光界潜修一段时日,等待弟子出生好将他接引入门的,谁承想,那诸多剑修间流传的机缘原来是浮屠剑冢......”

若单单只是浮屠剑宗传承出世,了章和尚哪怕是见到了路过的净涪佛身,也不会如何。

本就是,就算浮屠剑宗在玄光界出世,他也不过是在玄光界中等着未来弟子诞生的过路之人而已,压根就没想做些什么。

但浮屠剑宗在玄光界出世之后,很快就择定了传承之人,而且这传承之人听闻还是面前这位比丘的挚友,与他关系密切,而他又在这位比丘面前露了面,他便只能走上这一遭。

走一趟总比被人误会了去来得清闲省事吧。

不然瓜田李下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牵扯进那些麻烦事里去?

他一个走梦中证道之路的佛修,不好好地等着自家弟子出世,牵扯进这些麻烦事算个什么样子。

“原来如此。”净涪本尊算是听明白了,他对了章和尚举了举面前茶盏,“同参你也是着实为难了。”

了章和尚闻言,也是连连苦笑。

“没办法,我未来弟子还没有出生,甚至连他父母的姻缘都还没有定下,便是想要将他带出那是非之地都没有法子......”

“也只能盼着那地界足够偏僻,不致招了那些人的眼了。”

净涪本尊看了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同参如今入梦,到我景浩界中,当知我妙音寺近日将有一场大法会,不知同参你有没有兴趣......”

了章和尚听着,面色就有些古怪。

“你邀我参加妙音寺的大法会?”他问道。

净涪本尊认真点头。

了章和尚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妙音寺是禅宗一脉的法统吧?还是自那天静寺这样的净土法脉中脱离出去的法脉?”

了章和尚其实更想问面前的这个净涪和尚,是不是忘了他出身西天净土胜境。

净涪本尊点头,肯定了了章和尚,“不假。”

他顺道还赞了一回了章和尚,“同参明见。”

了章和尚多看了他两眼,索性也不为难自己了,直接拿问题来询问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听完了章和尚的问题,笑了笑,“同参既是从西天净土胜境里出来的,见过西天中各处灵境胜地的大修,理当不会太在意这样的门户之别才是。”

了章和尚暗暗点头。

确实,在西天诸佛国胜境里,这样的门户法脉之别确实也有,但都被镇压在角落里,成不了主流。

不过那是在西天诸佛国胜境里,而眼前的净涪和尚,却是在一处刚刚恢复过来、重新焕发生机的小世界。

在这样的小世界里,似妙音寺这般初初独立的法脉,却还是要明晰它这一脉与其他法脉之间的区别,才更合乎妙音寺的发展。

眼前这净涪和尚明明也知道,却偏还向他发出邀请......

净涪本尊微微笑开,与了章和尚解释道,“同参法眼观照,自当知晓如今的景浩界里,还有着两位尊者......”

这说的就是慧真罗汉和可寿金刚了。

了章和尚默默点头。

净涪本尊又道,“这两位尊者各有心结,虽然他们如今一人正在尽力修正,一人尚在潜隐,未曾正式在众生面前露面,但不得不说,这两位尊者的心结,始终在影响着景浩界佛门。”

慧真罗汉影响着天静寺法脉与妙音寺、妙定寺、妙潭寺等各法脉的关系,而可寿金刚又影响着修行僧与凡僧乃至善信之间的相处......

偏这两位又各占名位,不能辣手处理,只能徐徐图之。

着实棘手得很。

只是再棘手,也不能不尝试着去解决。

妙音寺如今正在筹备着的大法会,勉强算是一个试探,但到底能不能顶用,顶用的话又有几分效果,连净涪三身都不能确定。

委实是愁人得很。

不过就是在这个当口,却有一个出身西天净土胜境、修梦中证道之术的了章和尚出现在他面前,由不得净涪本尊不心动。

他出身西天净土胜境,修梦中证道之术,说明他即便是在西天净土胜境里,也很有些来历,如此,他便能够压制住慧真和尚。

他修梦中证道之术,只要稍作安排,便可将梦中证道之术的手段用在大法会上,让参与大法会的凡僧改换身份,体会一番修行僧的日常,也让修行僧去当一当凡僧,如此,也当能让修行僧与凡僧相互之间生出几分体谅,消去些双方的隔阂。

了章和尚也真不是什么蠢人。净涪本尊的种种计较,在他稍稍透漏一二之后,他也便明了其中的关窍了。

西天净土胜境的出身用得上,梦中证道之术的手段,如果他同意,说不得也能在大法会上使一使......

真真可谓是将他这个人使用到了极处。

了章和尚想明白之后,看着净涪本尊的眼神就带上了恐惧。

他修梦中证道之术,常在梦中演化众生命途,体悟众生万象,少不得就需要遍观众生,细察人心。所以论起见过的人来,他算是多了的。可即便是他,似眼前这个净涪和尚一般的,也没见过几个。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你就不怕我拒绝?”了章和尚忍不住问道。

净涪本尊笑了笑,反问他道,“那么,同参你会拒绝吗?”

了章和尚沉默半响,终究是说出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答案来。

“不会。”

是的,他不会。

景浩界佛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章和尚在过来之前,是真的没想过。但等他到了这边,张目一看,哪儿还能不清楚?

他既看见了,就不会放任这个烂摊子不管。尤其是在净涪和尚这个景浩界佛门和尚正在努力要将根子摆正,并向他请求帮助的时候,他更是不可能袖手旁观。

了章和尚叹了口气,看着净涪本尊道,“你很可怕。”

净涪本尊收敛了面上淡淡的笑意。顿时,那一股始终在他眉眼间缠绕不去的淡漠就越发的明显了。

他微微点头,却是沉默。

了章和尚看着这样沉默的净涪本尊,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如果这净涪和尚真的有他方才想的那样可怕,他何以在他面前那样坦诚?有着这样几乎将自己的计较尽数点名的磊落的人,真的有那般可怕吗?真正可怕的,不是做了这样的计较盘算,面上还披着凛然大义,完全没有指责之处的人吗?

了章和尚询问着自己,正要确定心底的答案,忽又被一个想法镇住,一瞬间冷汗遍布了全身。

他方才那些犹疑,是不是也在这个人的计较里?

了章和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寸寸抬起,定在净涪本尊的面上,仿佛要将他面上所有的表情扒掉,窥见这张面皮下的真实。

迎着了章和尚那僵硬却锐利的目光,净涪本尊却是面色不动,只任由了章和尚打量。

许久之后,了章和尚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接着,这位险些被净涪本尊弄得神经质的和尚却是笑了起来。

这一回,倒是净涪本尊生出了几分怪异。

这个了章和尚,难不成真的疯了?

这可不成,大法会还需要他呢。

怀着这样的担忧,净涪本尊取了茶壶来,给了章和尚换了一盏热茶,又将茶盏送到他面前,才问道,“你还好吧?”

了章和尚还自笑着,却能抬起眼来直视净涪本尊了,“我没事。”

他顿了一顿,竟是抬了抬手中杯盏,向净涪本尊致歉,“先前事我想岔了,得罪之处,还请净涪和尚你见谅。”

“嗯?”净涪本尊细细望去,却见了章和尚眉目一片清和平静,再不见方才的惊惧与忌惮。

很快明白了章和尚心思转变过程的净涪本尊沉默须臾,微微摇头道,“倒不妨事。”

作为分化出了绝大部分善意与恶意的净涪本尊,了章和尚方才的一番态度变化并不能真正激发他的情绪。

他更在意的,是了章和尚的答案,以及......

了章和尚对他最后确定下来的印象。

是的,净涪本尊多少还是在意了章和尚对他的最终印象的。

毕竟他也是从西天净土胜境里出来的,而净涪本尊既然分化出了佛身,日后显然也会进入西天佛门胜境。了章和尚对他的印象,多少也会影响到他在西天佛门胜境之中的修行,故而净涪本尊就留意了三分。

当然,即便了章和尚真的就惧怕他、忌惮他,那也无妨。他终究是修行者,他立足在这诸天寰宇中,凭依的绝不是旁人的态度,而是自身的道行。

能让他矢志追逐的,也唯有他心中的道而已。

了章和尚在西天净土胜境再有影响力又如何,他会阻挠他的修行吗?他能阻挠他修行吗?

不能的。

真正能够阻挠到他修行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因为他追逐的,是“我”啊。

只是尽管净涪本尊眸光淡淡,眉眼间神色不动,浑然不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模样,了章和尚却不能真的当没事发生过。

他仔细想了想后,就道,“承蒙和尚厚意,邀我参与法会,只是我如今身在玄光界里,实在是离这方世界有些距离,怕是不能亲身前来。净涪和尚如果不介意的话,不知法身可不可以?”

净涪本尊须臾笑道,“自是可以的。”

随后,他却是收了面上笑意,合掌郑重与了章和尚一礼,道,“我谨代表景浩界许多佛门子弟,多谢了章和尚援手。”

了章和尚低眉还了一礼。

如此议定之后,净涪本尊又留了一份请帖,方才脱出了梦境。

他睁开眼睛时候,窗外日光正巧斜入,在禅室里洒了一地。

沐浴着这炽白的日光,看着外间亮堂明华的天地,净涪本尊静静地笑了起来。

而与这一刻轻松自在的净涪本尊相比,还在暗土世界里绕着自家诸位师伯、师叔团团转的净音却是费尽了口舌,几乎说到声音沙哑,才让清源、清笃等诸位大和尚松口。

可这也只是个开始。

都不等笑容攀上净音的脸,清源、清笃等诸位大和尚就自个吵起来了。

吵什么?

吵的是谁返回妙音寺帮忙筹备大法会,吵的是谁留下支应这暗土世界里的摊子,一时间,原本死寂又阴暗的暗土世界里便又热闹了起来。

净音本还站在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旁边的,不多时就被人挤到边沿去,只能木木地站在那里听着自家这些师伯、师叔争吵。

净涪本尊在禅室中闲闲歇了一阵,想起邀请了章和尚这件事还需要知会一下自家苦命的师兄,于是便沉落目光往暗土世界里看去。

这一看,饶是净涪本尊,也不禁沉默了片刻。

“清源师兄,我是闭关出来后直接到暗土世界里来的,罗汉堂早在我闭关之前就交到两位师弟手里了,如今两位师弟说要再交回我手上,那岂不是又要我再重新将罗汉堂捡起来?那多浪费时间啊,而且说不得还会耽误了净涪、净音师侄他们的事呢。所以还是让两位师弟回去的好,他们能很轻易重理罗汉堂......”

“这我就不赞同了,师兄,你可是罗汉堂的首席镇守大和尚,在你还没有退位之前,再没有人比你更能名正言顺地掌理罗汉堂了。我和师弟两个先前也只是因为你闭关,方才协理。如今你既出关,哪里就还有我和师弟的事?清源师兄,你......”

“可不是么?我们两个只是协理的,师兄你才是罗汉堂的首席镇守大和尚......”

除了罗汉堂的三位镇守大和尚争吵之外,般若堂、戒律堂等等各处堂口的大和尚也都在不住推让,时不时还请清源大和尚这个方丈评理,那热闹的场景,净涪本尊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净涪本尊直接将目光落在了净音身上。

“师兄,师兄......”

连续叫了好几声,木楞愣地站在那里的净音才被拉回心神,“......师弟?”

净涪本尊就答道,“是我,师兄。”

净音抬手抹了一把脸,才问道,“寺里又有人来找我了?”

他不等净涪本尊答话,就转身想要离开这暗土世界,边走,他还边安抚净涪道,“你且让他们等一等,我就到了,很快的......”

他口里说着就到,动作也确实半点不慢,但就是脚步走得歪歪扭扭的,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倒下去一样,看得人笑不是哭不是。

就,格外的心酸。

净涪本尊也是沉默了一阵,才能开口,“暂时还没有人来藏经阁这里找你。”

不过看时间,应该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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