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净涪佛身的拒绝太过清晰确定,绝对不会让人误会,可那位太乙圆满境界的大修士,却是面色不变,含笑看定净涪佛身,他手上捧着的那部书典更是压根就没有收回的意思。
“可是我觉得,净涪法师既是要在这玄光界天地中做一个‘蒙师’的话,这部书典净涪法师你就一定要好好看看的呢。”
净涪佛身听得,清亮的眸光赫然沾染了一分暗色。
那位太乙圆满境界的大修士仍然稳稳当当地托着手中的书典,仿佛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那话语其实近乎威胁。
心魔身气极之际,反倒更冷静。
他借着净涪佛身的眼睛,遥遥往那部书典封页看过去。
那书典很厚,厚到足有成人一掌高。但厚沉的,绝对不仅仅只有书典本身,还有书典周遭萦绕不去的意。
心魔身细看得一阵,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他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却是将此间诸事的决定权,都交给了佛身。
心魔身所见的,佛身自也看得清楚,他神色一顿,取是真正沉默了下来。
那位太乙圆满境界的大修士全不介意净涪佛身的态度,他只托着那部书典在原地站定。
倒是那位金仙境界的儒家修士,看看净涪佛身,又看看他老师,低了头去。
净涪佛身倒也没有失神太久,他很快回过神来。
合掌一礼,净涪佛身上前几步,双手接过那部书典,“多谢指教。”
那位甚至连名号都没有跟净涪三身通报的太乙仙笑着阖首,与净涪佛身道,“如此,那我便等净涪法师你的回音。料想......”
“我等日后总还会有相见之时的。”
净涪佛身没有说话。
那位太乙仙并不在意净涪佛身的态度,只对他阖首一礼,便带着弟子径直离开,将这一片山脉留给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那两位儒家修士的背影远去,才再次收回目光,沉沉看着手上这部书典的封页。
这部书典的封页甚是简洁,只在正中央处虚虚勾勒出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没有清晰明确的五官,没有确定的形体,甚至都没有稳定的气机,所以净涪三身只看着这一道身影,眼前便已经闪过了他们所眼见过的每一张人面。
而在这道亦虚亦实的身影正上方的,则是丹红色的,仿佛是血又仿佛是火凝炼而成的四个文字。
——《人族演史》。
净涪佛身捧着这一部书典,却仿佛捧着整个人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沉得叫他险些拿不住。
直到日轮从天中转过,往西方坠落,净涪佛身才仿佛醒了过来。
他再看得手中书典一眼,身上褡裢便即有一个精美木匣飞出。
木匣自然在净涪佛身面前打开。
净涪佛身将那部《人族演史》放入木匣里,又将木匣封好,才将木匣收回随身褡裢之中。
他抬眼看了看前方山脉中还在灵地中孕育的山灵,问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心魔身,‘这事情,是你来还是我来?’
仿佛闭目休憩的心魔身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想了想,难得好心地道,‘便我来吧。’
他站起身,向佛身所在走来。
佛身没有意见,只回望他一眼,便将这具化身的掌控权让了出来,自己回转识海诸天寰宇世界之中。
净涪心魔身目光扫过身上挂着的随身褡裢,手指动了动。
“还是先处理了正事再说。”
反正佛身都已经默认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净涪心魔身便自抬脚,继续往前走。
灵地的所在很是隐秘,又因内中孕育着得玄光界天地造化的生灵,更不易叫寻常人发现。
净涪心魔身却不在这那些“寻常人”之中。
他很轻松地走入了灵地,看见了那个还在孕育中的天地生灵。
那天地生灵比净涪心魔身先前所见的各位天地生灵还要来得稚嫩,应该是近一年来才得天地造化开始孕育的。
净涪心魔身并不靠近,只远远地观察了一阵,又仔细检查过半日,确定这一方灵地没有那些漆黑`道气的影子,他才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遥遥参悟着这天地造化生灵时候自然而然弥漫开去的灵机。
佛身和净涪本尊也同样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也抓紧了时间,忘我地参悟着。
这一片灵地彻底安静了下来,浓郁的天地力量环护四周,将它完完整整地保护起来。
其实根本就没有走出太远的两个儒家修士遥遥看得,也都各自沉默,许久没有作声。
大日彻底落去,换作月兔巡行天穹。月兔不似大日霸道,于是天穹上便有繁星显现,自顾自挥洒星光。
待到月兔攀到中天,蒙蒙月光弥漫之际,这寂静的夜里才有声音响起。
“......老师。”却是那个儒家金仙。
站在他前方的太乙仙平淡应了一声,“嗯。”
那个儒家金仙被自家老师这副态度一压,原本胸中翻涌的情绪却是冷却了大半。
他说不出话了。
那位太乙仙静默了许久,才忽然道,“你在不甘?”
儒家金仙想要摇头,想要剖白,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
他是儒家的金仙,尊奉天、地、君、亲、师。面前站在他面前的,既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亲长......
他不敢。
太乙仙暗自叹得一声,却半仰起面,看着天穹上方的月轮。
“你知道为什么的。”他道,“纵有儒家各脉支持,你也不可能强压过那净涪和尚,将‘蒙师’从他手上抢过来。”
那儒家金仙嘴唇几番开阖,到最后却仍是一个字都没能出口。
他很想说话的。
说,火云洞天里的人族贤者绝大多数都不喜欢道、佛法脉,他只要愿意争取,是有希望的。
说,他很多地方或许是及不上那净涪和尚,可单单说蒙师,他却绝对要胜过那净涪和尚的。
说,玄光界天地这里的机缘对他很重要,如果他能抓住,他未来的道路或许会顺遂许多。
说,就算因为这件事,他必定会与净涪和尚结下因果,日后很有可能需要付出莫大代价去偿还,他也不后悔。
说......
但那么多的话,却都全积压在他的肚腹之中,半个字都没能吐出去。
太乙仙没有回头,蒙蒙月光洒在他面上,在他面上敷了一片薄淡的白,遮去了他面上的许多神色。
尽管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可谁叫儒家金仙他不敢,也不曾去做呢?
“净涪是佛门的和尚......只这一层身份,确实是先就让火云洞天里的诸位贤者不喜,但净涪和尚也是我人族,从根本而论,他与你没有什么区别。”
太乙仙仍是没有回头,却有声音随着夜风传了过来。
“更甚至,因为你与净涪和尚各自的天资与未来的差距,你在火云洞天诸位贤者眼里的份量,是远及不上他的。”
一个未来顶天了太乙境界的儒家门人,怎么和一尊未来的大罗仙比?
比不了的。
越是清楚地明白大罗仙与寻常修士之间的差距,就越是清楚这一点。
“可是!”儒家金仙却还不太服气,“即便那净涪和尚未来能成就大罗仙又如何?他的道乃是佛道,他修的是清静道......”
“清静道,又如何?”太乙仙不顾自家弟子那激动的语气,淡淡问道。
那儒家金仙却被自家老师的话语刺激,再压制不住胸中喷薄的情绪,脱口而出道,“佛门清静道是怎么修行的,我人族各位都很是清楚。”
“他们放下了自己为人、为人子的责任,放下了血脉传承的责任,放下诸位为后人呕心沥血的先祖......”
“他们放下种种过往,躲在山寺庙林里,落发宣誓皈依,敬奉所谓的三宝而忘弃祖先;他们日夜翻阅、誊抄所谓真经,却将祖先教诲、祖先家业抛在脑后......”
“他们枉为人子,枉为人族!”
太乙仙静默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呵斥。
儒家金仙仿佛得到了激励,继续说道,“净涪和尚悟性、天资样样不差,若他修的不是佛门法脉,他必是一位人杰,他甚至有很大的可能被迎入火云洞天,受我整个人族供奉。”
毕竟是能在未来成就大罗仙的人物,儒家金仙心里或许对净涪和尚有许多意见,这一点却是不会怀疑更不会否定的。
“可他偏偏是个佛门和尚!”
“他皈依佛门三宝,守诸般戒律......他的智慧、他的能力,都被他空耗,而不是真正着落到我人族身上。”
“没能派上用场的智慧与能力,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而我不同!”
儒家金仙低吼,手更是握成了拳头重重地叩在胸口上。
“我不同!”
“我修身养性,立志治理天下,为我人族贡献所有力量。”
“更应该得到机缘,好能往前方走得更远更高的,应该是我!”
太乙仙静默许久,仍是没有言语。
他......
也是不知道应该要再说些什么。
太乙仙没有话说,他的弟子却还有许多话。
“......净涪是和尚,是佛门弟子,他的道路越走得顺畅,越走得高远,就越能引得我人族后辈效仿......”
“这般一来,我人族气运必会更多地向佛门倾斜。”
“这倒还罢了,老师,你也知道,我人族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净涪和尚一般,与佛门法脉如此契合的。”
“我人族之人更多地皈依三宝,静守清规戒律,日日念诵佛号、誊抄诸佛经典......”
“他们真的能似净涪和尚这般修行顺遂吗?空守佛像,待寿元终老却是一无所成,他的这一生到底算什么?”
“更何况,老师你也很清楚,不是每一个选择皈依三宝的人族,都能一丝不苟地持守戒律的。这些人心本就是不诚,只凭因着种种缘故落发皈依,逃避人世种种,在皈依以后却又不能静心修行,反仰仗佛门生威,在我人族之中搜刮种种财富,声色犬马,乃至惑乱一地......”
“老师,此等事情真的就少了吗?!”
儒家金仙情绪激动太过,以至于即便有着金仙修为,说完这些话后他胸膛急速起伏,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夜里的山林并不真的安静,可儒家金仙的喘气声还是压过了其他声音,镇在这一方地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仰面看着天上月兔的太乙仙才转过头,看向他那个弟子。
“我愿意,也可以,取净涪和尚而代之。”
明明是晴空月洁、星漫天穹,却忽然有一道惊雷骤然响起,劈落向那位儒家金仙。
儒家金仙不躲不闪,直挺挺站在原地,倔强地瞪着那道惊雷。
他头顶虚空,却自有一片青云冲出。
青云之中,有一行字浮现,迎上惊雷。
“为万世开太平。”
明明只得六个字,却仿佛有时光流转,有一幅幅盛世画面浮现,无尽瑰丽,无尽璀璨。
那是文明的华彩,也是众生的祈愿。
惊雷与那一句话正面相撞,却轻易被吞没去,连一点水花都没能激起。
惊雷湮灭,那青云与青云上的文字便悄然隐去,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夜空又恢复了它的平静,儒家金仙却半步不退地与太乙仙对视着。
太乙仙看见了他弟子眼中的火光,沉默许久,才道,“我居然不知道,你也有如此志向......”
儒家金仙闻得,却摇头,“是弟子先前不敢叫老师知晓,每常总作遮掩,不是老师的错。”
他说完,却是抬起手来,整理过顶上进贤冠,又顺势落下,整理过身上的衣袍,确定一切无差,方才端端正正躬身与太乙仙一拜,“请老师助我。”
太乙仙定定看他许久,抬手拂袖。
一道凉风吹过,轻易将他扶了起来。
“是我的错。”他道。
儒家金仙一怔。
太乙仙却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不让他有一丝躲闪。
“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没有与你分说明白。”
儒家金仙低低唤道,“老师......”
太乙仙面上浸出几分苦涩,“你的想法很好,我儒家许多先辈,也都有过你这样的想法。”
“不独独是一个净涪和尚,而是整个佛门......”
“哦,对,其实还包括道门、魔门,更甚至是同为我人族支系的其他各法脉,都让我儒家先辈生出了许多的想法。”
儒家金仙仿佛想到了什么,猛地闭紧了嘴唇。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兴奋的。
太乙仙并不想去深究。
他头顶进贤冠冲出一片青云,青云翻滚片刻,凝出几个大字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只是一句话,却镇压住了此间四野,不叫任何神异力量浸入此间,为他们师徒两人开辟出一片单独的隐秘空间。
儒家金仙强行稳住自己的身体,目光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老师。
太乙仙低低说出一句话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一句话落下,整片空间都安静了下来,却是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太乙仙自己打破了这种沉默。
“可惜......”他道,说出来的话让儒家金仙脸色很有些不甘,“这注定只能似虚妄。”
儒家金仙面上神色几番汹涌,才终于稳定下来。
“是因为......诸天圣人?”儒家金仙道。
他倒是不怕自己直接提到诸天圣人,会让他们师徒两人引来各位圣人的目光。
因为他自己心里就很清楚,这事情,不是怕就能避免的。
只要诸天圣人愿意,不论他们拿出些什么手段来遮挡,也都是无用功。
既然如此,还遮挡个什么劲儿?
太乙仙笑了一声,“却原来,你也是知道的?”
儒家金仙嘴唇张合,到底是没能说出话来。
“在这诸天寰宇之中,诸天圣人才是真正能一言论定天下事的人物,除了他们以外,即便是我儒家的各位先辈,乃至是整个火云洞天里的人族贤者,都还不够格......”
儒家金仙沉默了一瞬,唤道,“老师。”
太乙仙道,“这是事实。”
儒家金仙便闭紧了嘴巴,不说话了。
太乙仙继续道,“诸天寰宇之中,从来弱肉强食,从来唯有强者才能斡旋大势,理定乾坤。”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你有再大的志向,即便你更想让我人族能够百世安定传承......你也仍然及不上净涪和尚。”
儒家金仙沉默着,眼中既有不甘,也有黯然。
他果真就......
不清楚这个么?
他知道的,他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而已。
太乙仙自也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将话说得更明白。
因为这样一直放任下去,他这弟子怕是就再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因为你只是金仙,未来或许能够成就太乙,也仍旧不是大罗仙。”
“大罗仙,能镇压人族气运,能为我人族抵御外敌......”
“我人族纵眼下看着昌盛,并有天地主角地位,但这种地位却是虚的,是由诸天圣人择定的,并不真的就完全凭借我人族自己的力量获取这个身份。”
若不是人族得诸天圣人默许,不说更久远时代的龙、凤、麒麟,单只是随着时间渐渐恢复元气的妖族,也能在人族初初崛起时候,将他们给镇压下去。
“我人族确实需要能够理定人族自身社会体系,维持社会结构稳定,能让所有人族生灵得享太平日子的贤者,可我人族更需要的,却是绝对顶尖的战力。”
“大罗仙,越多越好......”
因为只有数量足够庞大的大罗仙,才能让他们人族在摒弃诸天圣人的力量以外,真正地与妖族、巫族、龙族、凤族、麒麟族等等古老族群平起平坐。
也只有数量足够庞大的大罗仙,才能催生出更为强大的混元仙。
儒家金仙却不太认同,“可是,攘外必先安内,倘若没有足够安稳的社会体系,就不能收拢更多的修行资粮;没有足够的修行资粮,就不能培养出足够的高阶大修士;没有足够数量的高阶大修士,又怎么要去培养出大罗仙?”
“我人族的数量、悟性,才是我人族一直以来能镇压各族的根本。”
“我等更应该发扬这些长处才是!”
太乙仙笑了笑,“数量?悟性?”
儒家金仙面上神色僵硬了一瞬。
太乙仙仍是没有顾忌他的心情,一个个地剖析明白。
“数量,是值当夸耀的长处么?没有足够的力量作为屏障抵御外敌,护持内部安稳,所谓的庞大数量,不过是一丛杂草而已。不知什么时候就能被人给随手覆灭了去......”
“而且,妖族的数量,真就比我们人族差了么?”
儒家金仙仍是沉默,半响后,他无声摇头。
妖族的人数,真的不比人族差多少。因为人族需要女性一胎胎生养,而妖族却不需要。
妖族的来源太过丰富了。
高等阶血脉的妖修传承确实不易,少有血脉子嗣诞生,且这些妖族血脉子嗣的出生与成长都需要一段很是漫长的时间。可高境界、高修为的人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人族固然有许多凡俗百姓能自然地生养后代,可妖族也同样有着数量庞大的野兽作为根基,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同族。
就双方数量来说,人族并不比妖族占得许多便宜。
至于悟性......
相比较而言,新生妖族或许是要比新生人族混沌,可那是因为新生妖族除了血脉传承以外,就没有得成体系的教育系统。
因为种种缘故,新生妖族很难给自己找到老师,但人族能。
人族有父母血亲言传身教,有先贤梳理构建的教育体系,可以通过付出一定代价给自己寻找到指引前路的老师。
在这方面,人族看上去是有许多的优势。
可是,真的就当妖族各位皇者是傻子,不懂得整理适合妖族自身的教育体系不成?
所以所谓悟性与灵慧,人族在这方面的优势也并不太过明显。
反倒是妖族因为出世比人族早上太多,已然积攒出不少能够支撑起族群的大能,相对来说比他们人族强盛太多......
“所以你应该明白,”太乙仙收了面上眼底所有神色,显得很是漠然,“我火云洞天里的诸位先贤,都不会帮你将机缘从净涪和尚那里拿过来。”
“不论净涪和尚他是不是佛门的法师。”
儒家金仙倔强地不说话。
太乙仙深深看得他一眼,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你且好好想一想吧。”
眼看着太乙仙就要消失在自己眼前,儒家金仙急了,禁不住大喊一声,“老师!”
太乙仙的脚步停了停。
儒家金仙看得很是清楚,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丝希望。
“老师,你......”
太乙仙不回头,只与他道,“我确实会帮你。”
儒家金仙面上升起一抹笑意。
“但我能帮你的不多,你想要机缘,只能自己去争取。”
言下之意,分明便是说他会帮他讨来一个入场的资格。也只有一个入场资格,剩下的种种,都需要他自己来处理,他再不会帮他什么。
即便如此,儒家金仙也已是大喜。
能得到一个入场资格已经很是不错了,更多的人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到底没被这股欢喜冲昏了头脑,紧追着询问道,“那老师你呢?你会......”
怎么样?
儒家金仙没能将最后半句话说完。
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他的老师。
他的老师在雾一样的月光中侧了半个身体回来看他。
只一眼,就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乙仙回过身去,再不停留,走向远方。
在这对师徒近乎将一切摊开来分说的时候,净涪心魔身也正坐在一片草地上,就着天上蒙蒙的月光与身前一盏灵灯,慢慢地翻看着那部新得的书典。
他书页翻得很慢,因为这书页里的内容,也因为这书页的重量。
也是,这书页中的记载饱浸着人族先贤的血与汗,怎么可能不重?
净涪心魔身将这部《人族演史》捧在手上看了半个晚上,也只翻过了两页。
看完这两页之后,净涪心魔身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将手中书典缓慢合拢。
《人族演史》沉沉地压在他的膝上,他则抬头,看着天穹里的明月与无尽繁星。
‘你看了这么久,看见了什么?’佛身的声音从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传了过来。
心魔身顿了一顿,才回答道,‘我看见了人族苦难,看见了远古天庭与人族的交锋,看见了人族内部社会体系与修行体系的冲突与交汇,我看见了......’
‘佛门与其他修行法脉的矛盾。’
佛身静默许久。
心魔身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般仰着头,看那静美又喧嚣的夜空。
‘今日里的那两位儒家修士,你......’
佛身顿了顿,出口的却是,‘你会轻轻抬手么?’
心魔身笑了一声,不答反问,‘难道你会?’
佛身一时没有应声,直到好半响后,才说道,‘不会。’
心魔身很是满意,‘这就是了。’
‘我倒不是想要说服你将这件事放过去......’他道,‘即便那儒家修士也是人族英杰,但这事关乎我等道途,我不会退,也不可能退。’
‘你放心。’
佛身最后这般告诉心魔身。
‘即便你要留手,我也不会。’心魔身道,‘所以我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佛身回转目光看了他一眼,只笑了一笑,便将这件事给放了过去。
心魔身应是心情好转了些,他闲闲赏了一回夜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觑了佛身一眼,冲他笑道,‘事实上,真正要担心,可是佛身你啊。’
佛身不太清楚心魔身为什么会这般说,面上升起了些许困惑。
‘你道那两位为何找上的我们?’心魔身冲他问道。
佛身心里有很多的答案,但他看了一眼那边厢的心魔身,却是摇了摇头,很自然地问道,‘为何?’
‘因为你佛门和尚的身份啊。’心魔身对着佛身露出一个笑容。
‘佛门......和尚?’佛身道。
心魔身很是满意,他给佛身解说道,‘佛门法脉源自世尊阿弥陀、佛母准提。而这两位圣人都是在远古洪荒时代的西方地界修行,是西方地界之主。但......’
佛身暗自叹了一口气,给心魔身补上后续,‘但人族的源头以及最鼎盛的族脉,都在远古洪荒时代的东方地界。’
‘对于占据火云洞天绝大部分话语权的人族先贤来说,佛门......可是外传而来的。’心魔身对着佛身一摊手。
‘所以......’心魔身冲着佛身笑。
佛身看了看心魔身,‘彼与我、我与彼,双方都将对方放到了界限之外。’
异与同......
佛身想到了什么,看着心魔身的眼神有些变化。
心魔身将佛身的细微表情看得清楚,他点了点头,‘不错,这亦是双方的异同之别。’
‘我有意探究其中种种过往,’心魔身对佛身道,‘所以这部新得的《人族演史》与先前从了章法师那里得来的需哦佛门典籍......’
‘我希望暂时都留在我这里。’
佛身在刚刚意识到其中关窍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一遭了,他也不争辩,很是利索地点头,‘可。’
佛门法脉的种种修行法门既是起自远古洪荒时代的西方地界,最后却被引入一直在远古洪荒时代东方界域中生存的人族之中,与那些人族原本缔造的文明、知识乃至修行法脉有着很大的差异。
这种巨大的差异以及双方各自的来历,在它们终于在人族这个族人中相汇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这种碰撞,是劫数,也是缘法。
净涪心魔身行走的劫数一道,一直以来观察、辨明、研究的对象都是真实存在于诸天寰宇的对象。
生灵、天地。
而现如今,又一种可以让他观测、研究的对象出现了。
还是作为生灵与天地碰撞结晶的文明,这又如何不让净涪心魔身为之欢喜激荡?
纵然心魔身一直都很有把握,可到得这会儿真正听到佛身的回答,他还是当即就笑了开来。
‘很好。’
‘那接下来......’佛身问心魔身道,‘你是打算回归识海诸天寰宇世界来,还是怎地?’
心魔身听得,机警地觑了佛身一眼,‘自然是继续在这玄光界天地中行走了。怎么,你是有别的主意么?’
佛身果断摇头,‘没有。’
心魔身狐疑地细细打量佛身。
佛身只由着他探究,面上根本就没有漏出一丝痕迹。
‘我可也是很忙的。’他与心魔身道。
心魔身扬起声音,‘哦?’
佛身示意也似地将目光往玉石空间中转了转,‘光是这见未来帝玺的演化,就得花费去我很多时间和心力了,我即便再有别的想法,又能怎地?’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我等的修行更为紧要了。’
心魔身这才收敛了目光里的神色。
‘你既是明白,那便再好不过了。’
佛身笑了笑,将话头转移了去。
‘你方才说,还看见了远古天庭与我人族之间的交锋。’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心魔身也被勾起了些兴致。
‘因为诸天寰宇的天地主角的身份。’
佛身是真的不想到会从心魔身这里听到如此一个答案,他愣了愣,才问道,‘你这是......’
‘从那《人族演史》里看到的?’
不是吧,《人族演史》这样明显就是人族史记的书典,居然会明明白白地将这等内幕誊写上去?
莫不是......
佛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莫不是这部《人族演史》,根本就是只在火云洞天内部流传的书典?
所以才会如此的百无禁忌?
心魔身却是摇头,否定了他的推测。
‘并不是。’他道,‘这《人族演史》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提到些,没有清楚明白地记录上去。’
佛身这便明白了。
他往净涪心魔身的膝上看了一眼。
心魔身看看他,手就压落在了那部《人族演史》上。
佛身心下摇头,只问他道,‘为什么远古天庭会因为诸天寰宇天地主角的身份与我人族发生冲突呢?’
心魔身的手仍自稳稳搭放在膝上的那部《人族演史》上。
‘因为权柄。’心魔身道,‘远古洪荒从开辟演化至今,真正曾树明旗帜要争夺天地主角的种族,算来也只有六个。’
‘六个?’佛身皱了皱眉头。
心魔身点头,一一与佛身数了出来。
‘龙族、凤族、麒麟族、妖族、巫族与......人族?’
佛身问道,‘我人族......好像没有真正打出旗帜来吧?’
当时的人族,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野心吧。
倒也不是不想,而是因为人族诸位先祖知道他们不能想。
他们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力量护住自己、护住天地主角的身份。
心魔身笑了,反问他道,‘有区别吗?’
佛身沉默了一瞬。
心魔身继续道,‘前头那五个族群,到如今被证明失败了。成功的只有人族......’
顿了一顿,心魔身补充道,‘即便只是明面上的天地主角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