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玩闹,按常理来说,有禁制护持,是轻易传不到屋外去的。但异竹们仿佛有着一套自己独有的交流方法,所以便连那些守在封禁边沿护持封禁的异竹们也都仿若在场一样,听了个全。
这些异竹们听得同伴们的玩闹,心里高兴,面上也就很自然地绽开了笑容,又叫终于挑选得两件合乎自己心意的灵物的左天行看了个正着。
左天行将那两件灵物收起,起身出了封禁,在一位异竹身侧站定,问他,“道友,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这么高兴?”
或许真是净涪留下的回礼稍稍改善了异竹们对人修的态度,尤其是对人修骄子的态度,或许又有左天行是净涪荐给异竹们的原因,异竹对左天行的态度也多了两分随意及真诚。
左天行问起,他也就答道,“净涪和尚不久前离开竹海了,他给我竹海留了三盏灯笼,都是功德异宝,他们都在那边玩呢。”
净涪居然已经离开竹海了?
“哦......”左天行应了一声,面上滴水不漏,“都是功德异宝啊,净涪可真舍得。”
异竹就笑答道,“是啊,听说是净涪和尚自己做成的呢,还很漂亮......”
左天行也顺势赞了一遍,“他自己做的灯笼?还做成了功德异宝?净涪和尚这份巧思与手工,可真是了不得啊。”
说完,他又有些黯然地摇头,说道,“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赏玩赏玩。”
那异竹偏头看他,笑了笑,答道,“你放心。”
放心?放心什么?
那异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左天行也不好深问,只能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亦不下。
“你已经选好灵物了么?”
听得异竹问他,左天行诚实地点点头,又笑着道了谢。
异竹微微摇头,又自问他道,“成立小天宫所需的许多资源,你心里是有数的吧?”
左天行一听,便猜到了什么,但他也仍然有些犹疑,“道友的意思是?”
异竹对他点点头,又将目光往那仍自堆放在封禁里的灵物们转了一转,明明白白地示意了一番,才道,“你且去挑吧,便是全部都拿走,也无妨。”
左天行一时没有动作,只站定在原地,盯紧了异竹,“这是竹海的意思,还是道友的意思?”
那异竹对他笑笑,应道,“自然是竹海。”
左天行沉默得一下,对异竹拱手一礼,又转身回了那封禁内部。
这一次,他挑选灵物不是为的他自己,而是为了那还只有一个构想的小天宫。
只是,左天行这一回挑选灵物的时候,远没有方才他替自己挑选灵物的那般专注及用心。
负责维持封禁的几位异竹看得清楚,却也只是与自家的同伴笑了笑,再没有过半点言语。
左天行沉默。
看来,还真是他小看了竹海,小看了这些异竹。
也是难怪,虽然这已是他第二世修行,但上一世的时候,他虽然顺顺当当做了道门的剑子,后来又成了剑尊,却还真是很少有跟竹海这些异竹们打交道的时候。
唯二的两次,也就是他当年年少时候参加的竹海灵会了。
没想到,竹海里的这些异竹居然是这样的。
幸好......
左天行快速将自己到达竹海之后的行事过了一遍,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有失了礼数,没有诓骗这些竹海,顶多就是有些轻视而已。那态度上的问题,也不算太过分,只需他自己扭转过来,往后该怎么样自然就是怎么样。
这不就是竹海的异竹们敲打他的原因么?
只是,异竹们这样的情况,净涪那家伙知道么?
左天行想到这里,忽然一顿,随后自嘲地笑了一笑。
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样?那家伙跟竹海这些异竹们的关系可比他与这些异竹们的关系来得亲近多了。而且,那家伙还连功德异宝都送出去了,有那三盏灯笼在,竹海这些异竹再怎么样,也一样要记净涪的情。
啧!
左天行暗自摇头,手上动作却是不慢。
既然这些异竹们都说了全部拿走也可,左天行也没想要给他们节省。那些必须的、可能需要的灵物他都给挑了一遍。
这般挑拣他似乎还觉得不够,转过头去又将那些剩余的灵物重新挑拣了一遍,确定剩下的那些灵物绝对不可能用在小天宫处后,左天行方才罢了。
可这般一来,那原本将这方圆三百里范围内堆得满满当当的灵物,直接就空了一大半。
左天行再次走出去时候,那异竹只瞥了一眼少了三分二的灵物,便随意收回目光,望向左天行,问道,“可够了?”
左天行点头,“该是够了。”
那异竹对他点点头,又转头往竹屋里看了一眼。
左天行垂手,乖顺地站在异竹身侧。
也不见那异竹有什么动作,竹屋那边很快就有一群异竹簇拥着各自提了一盏灯笼在手的异竹走了出来。
左天行的目光直接就落到了那盏有着无尽云雾与霞光之景的灯笼上。
一众异竹来到近前,左天行那放得极远的目光也跟着收了回来。
文竹往那封禁内中看得一眼,全不在意内中少了的许多灵物,只侧身,仔细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了旁边的同伴,又交代得一句,方才擎了一支九节的竹竿,踏入封禁中,将那许多灵物收入竹竿里,等待稍后送回竹库里去。
灵物全部收回,这遮掩灵物气息的封禁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故而还没等到文竹从封禁里出来,那些维持封禁的异竹们便已经各各合力,将封禁收去,又将那许多绿竹归位,填平了这足有方圆三百里的平地。
那些异竹们完成了任务,也不在原地傻站着了,直接便一个闪身,来到那提着灯笼的异竹身前,弯着腰凑着脑袋去细看那灯笼,边看还边笑道,“这灯笼果然漂亮得很,不知道我们自己能不能也做出几个来?”
同样刚刚收了封禁,凑到同伴身前赏玩灯笼的一位异竹也笑,“是啊是啊,若是我们自己也能做成,挂着竹竿上,大概也是很好看的!”
左天行被遮挡了目光,也不生气,只站在一旁,默默细想那一盏灯笼。
虽然不知道净涪那家伙是怎么越过他取得九重云霄本源的,但......
那盏描画着云雾与霞光的灯笼,真的尤其适合挂在天宫里!
倘若放在半日之前,左天行敢直接跟异竹们开口。可现在......
左天行只是看着。
也不是不敢,只是不想。
不想节外生枝,不想平白招惹了竹海的这些异竹们,所以暂时也就只能看着,只待稍后再缓缓图之。
也就是这个时候,左天行忽然抬眼,看向了站到自己旁边的文竹。
文竹与他并肩而站后,对抬起眼来看他的左天行笑,“左剑子很喜欢那盏灯笼?”
左天行点点头,“是,它更适合悬挂在小天宫里。”
方才的选取灵物的小半天时间,足够让左天行确定自己对待竹海一众异竹们的态度了。
那就是,诚实。
或者说,是有限度的坦诚。
他和净涪那家伙到底是不同的。净涪只会是这竹海的过客,所以需得有来有往,但他跟竹海却是准备联手的盟友。甚至更直白地说,他是竹海这些异竹们的雇员。
不过他这雇员又跟寻常的雇员不同,左天行有着相当的自主权,也很是独立,有着部分联盟的性质。
所以,他与竹海之间的来往及交流和净涪跟竹海异竹们间的来往大不相同。
文竹细看了左天行一眼,点了点头,“那等你离开竹海时候,就将这一盏灯笼也带走吧。”
左天行讶异地看了看文竹。
文竹笑着回望他,“怎么?不想要了?”
“不,”左天行摇头,“只是有些惊讶。”
文竹明白他是为的什么惊讶,也没多解释,只道,“这灯笼倘若没去到合适的地方,能够发挥的效用就很有限了。那岂不是埋没了?”
他又道,“埋没这样的异宝,才真会让我竹海天怒人怨呢。”
左天行沉默得一阵,又抬眼看看那三盏灯笼,一一看过那三盏灯笼上描画的景象,才问道,“剩余的那两盏灯笼......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文竹似乎是真的有了想法。或者说,是竹海的这许多异竹们对剩余的那两盏灯笼也有了安排。
“剩余的那两盏?”他道,“长街的那一盏留在竹海,且先挂着,看看下一次的竹海灵会会不会有什么人能将它带走。”
“至于那一盏无数死魂的......大概等小地府建成,就会有它的去处。”
文竹半点不着急。
哪怕这三盏灯笼最后都会送出去,他也半点不着急。事实上,他本来也不需要着急。
因为早在净涪制成灯笼,将它们留给竹海之后,这三盏灯笼就已然是竹海之物。除非竹海亲自将它们送出,那才是真正的易主。否则就都是借用而已,那因灯笼汇聚而来的功德,也仍然归属于竹海。
左天行也不觉得奇怪,他点了点头。
“净涪和尚提醒过我,灯笼里的灯火可能需要更换。”文竹说完,转头去看左天行,“灯笼里该放什么灯火,你心里有数吗?”
左天行闻言,自己在心里思索得一阵,答道,“最适合那盏灯笼的,当然是天火。”
“天火?”文竹想了一下,也觉得适合,便道,“你有么?”
左天行点头应道,“我有。”
文竹倒不觉得如何意外,他点头笑道,“那么那盏灯笼就置入天火吧。”
他倒是完全不介意左天行分去一杯羹。
左天行瞥了文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是盟友,也确实不必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左天行又陪着文竹站了一会,看着那许多异竹们凑在一起赏玩灯笼,又起哄闹着今晚一定要将灯笼挂起,也让他们热闹一番。
文竹也没有阻止。
于是,一众异竹们在定下今晚的灯会之后,就一窝蜂地散了,只留下三位异竹提着三盏灯笼站在原地。
他们是要去挑选竹枝,好尝试自己制作灯笼,以参加今晚的灯会呢。
左天行看着那三位提着灯笼的异竹将灯笼送回到竹屋的檐角下挂起,才问旁边一直未曾离开的文竹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文竹没有看他,只笑着听竹海各处响起的欢腾声,漫不经心地应道,“说来听听。”
左天行侧身凝望定文竹,“你们到底给了净涪什么?”
以至于那家伙居然会愿意为竹海留下这三盏灯笼?
左天行和净涪争峙许久,也算是了解净涪,知道他的性情,如今按捺不住,到底来问文竹。
文竹沉默得一下,“也没有给他什么啊。”
左天行不信,仍自望定了文竹。
文竹便一一给左天行数了一遍,“他自己挑选的三件灵物和书海里留一日,哦,再有就是要帮他将茂竹培育起来。”
左天行沉默,“难怪......”
文竹细看了一下左天行的脸色,又想了想,问道,“你想要入书海吗?你的苦竹......”
左天行很是心动,可惜,他拿不出合适的价码与文竹交换。
净涪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这景浩界没有多少东西是可以打动得了这些异竹们的,除了功德。可左天行目前所能想到的大功德之事,也就只有小天宫了。
然而小天宫竹海已经掺了一脚,倘若再将份例割让给竹海,左天行就真的成了一个打工的了。
功德那样的好东西,竹海想要,左天行也想要啊。
至于只拿不送?别说左天行做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就说前头有着净涪那样的例子,他就不可能舍得下这个脸面。
文竹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可惜归可惜,但左天行现下所有心思都着落在小天宫上,一时没有其他的想法,也就只能作罢。
他很快转了话题,“净涪和尚前不久离开了竹海?他可有说过要往哪里去么?”
文竹也很自然地答道,“听他说,是要到你们宗门走一趟呢。小地府的事情,也确实得问过你们道门......”
左天行也点头,“这倒是。”
然而,这会儿被文竹和左天行盖章往道门天剑宗去的净涪,却并没有赶路。他被人拦了下来。
“恒真祖师?”
净涪面带讶异,却很快敛去,上前合掌与这突然出现明显是来找他的恒真僧人见礼,道,“净涪见过恒真祖师。”
恒真僧人还得一礼,然后抬手一引,问道,“与我到旁边坐坐?”
恒真僧人这会儿竟没说些什么缘法之类的客套话,引得净涪多看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应道,“祖师邀约,敢不从命?请。”
恒真僧人扯着嘴角笑了笑,抬脚带着他来到一条小溪边,寻了个大石坐下。
净涪也自在恒真僧人对面的石头上坐了。
恒真僧人打量得他一阵,先问了一遍他在竹海里的情况。
净涪笑着应道,“竹海里的诸位檀越也非常关心世界的情况,只是因为本身性情的缘故,不愿走入人间而已。所以小地府一事,我只略略提得一提,他们便应了,很是顺利。”
慧真罗汉昔日可也跟竹海的那些异竹们打过交道的,恒真僧人如何不知道竹海那些异竹们的作态?
如今听得净涪这般说话,他也只是笑了笑,没有任何评价。
净涪又看得恒真僧人一眼,没等恒真僧人寻找话题,便自说道,“祖师这次,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恒真僧人没有应答。
净涪也不在意,只道,“祖师有事,不妨直说。”
至于说了之后,他会给个什么答复,那自然就是看恒真僧人要说的是什么事了。
恒真僧人看了他一阵,低头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匣子,向净涪那边递去,“我有事,需要拜托你。”
净涪眯了眯眼,没去接那个木匣子,仍自在石头上坐得稳稳当当的。
恒真僧人见他不接,便将那木匣子收了回来,自己打开木匣子,让里面躺着的那三颗功德莲子清晰地映照在净涪的眼里。
“我听闻,你想要在诸天寰宇中行走?”
功德莲子最是护持滋养魂魄,哪怕身死只得残魂留存,它也是最佳的重筑庐舍之物。也正是因为如此,西天极乐世界里的那位罗汉才会极力搜罗功德莲子赠予慧真罗汉,希冀这些功德莲子最终能够用在圆微一众人等身上。
能够修筑庐舍的功德莲子,自然也能庇护只得一点神念游走世界的净涪及安元和、杨元觉他们。
功德莲子乃是佛门西天佛国诸胜境所出,另还有许多妙用呢,非仅仅只是护持、滋养魂魄一项。
净涪瞥了一眼那木匣子里的三颗功德莲子,却依旧没有伸手,只笑着说道,“祖师不妨先说说看。”
“很简单,”恒真僧人将木匣子合上,只紧盯了他,“倘若我日后遭劫,你当尽力与我一丝庇护,救我一救。”
净涪沉默。
恒真僧人一眨不眨地盯紧了他,那抓着木匣子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按压在那微凉的木材上。
‘你们怎么看?’
佛身问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及本尊。
心魔身觑了一眼外间的恒真僧人,嗤笑一声,‘救他,是救的恒真,还是慧真?’
本尊也道,‘价码不够。’
佛身微微点头。
“承蒙祖师看重,晚辈愧受。但晚辈也有问题需得问祖师......”
他抬起眼来看恒真僧人,笑了一下。
恒真僧人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松开,“你问。”
净涪于是就问道,“祖师所说,尽力与你一丝庇护,救你一救,是指的恒真祖师你呢?还是指的慧真祖师?”
恒真僧人抿了抿唇,久久未有言语。
此刻与他同在的慧真罗汉也是沉默。
净涪没再问话,很安定地等着。
半响后,恒真僧人忽然开口,“救恒真。”
净涪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声音与方才恒真僧人说话时候的差别,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慧真祖师?”
慧真罗汉应道,“是我。”
净涪细看得对面的恒真僧人一阵,那目光是他平常时候绝不会显在人前的刀芒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仿似要将他看透看清一般,让慧真罗汉极不自在。
他很想喝斥,但对面用这般目光看着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想要请托的净涪。
他生生按捺了下来。
净涪看得他一阵,眨了眨眼睛,那刀芒一般的锋芒瞬息间隐去。随着那目光落在慧真罗汉身上的,又是景浩界许许多多人习惯的平和。
净涪的识海世界里,心魔身靠后挨着椅背,叹了一声,‘他这一回,竟是难得的清醒了?’
可不是难得的清醒么?慧真身上的因果太重,纵然饶天之幸,得以为景浩界众生正信,但那无数年月沉积下来的孽,也难以赎还。
除非,再给慧真罗汉千万年的时间,他或许真能收拢住一线生机。
然而慧真真的能有这么许多的时间留给他弥补么?再有,可寿这许多人等,又真的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逃不出去的。
唯一有希望能够逃出生天的,是恒真。
就像当年无执童子必死,‘皇甫成’却能得到一线生机那样。
佛身顿了一顿,问道,‘那么,我们要答应他么?’
心魔身扬了扬眉,道,‘如果景浩界佛门凡僧一脉只得可寿那些人等,是不是太过清净了?’
本尊和佛身同时望向心魔身。
心魔身对他们笑笑,叹息一般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热闹啊。’
佛身转眼望向本尊,本尊垂眸想想,也道,‘答应他。’
‘可寿那一众凡僧出身的罗汉,是景浩界在西天佛国里一股潜藏的力量,但它不太可能为我们所用,所以,须得有人来分去它的注意力,不让他们来阻拦我们。而这个人选,莫过于恒真。’
慧真和恒真本是一人,但慧真身上因果太重,真要救他,对净涪来说也不容易,而且是非常的不容易。但恒真僧人就不同了,相比于慧真来说,恒真僧人身上的因果要松散许多。
而且,一直在景浩界凡俗中奔走,站到明面上来为景浩界佛门无数信众正信的,是恒真僧人。
圆微一众人等也罢,可寿一脉也罢,他们似乎也是和恒真僧人做一样的事情,但他们不是入场太晚,就是一直隐在背后,比不得恒真僧人这几年辛苦做事积攒下来的声名和威势。
心魔身眼看着佛身就要离开识海世界,又插话说道了一句,‘我觉得吧,既然这位找上门来,那还是得跟他说道清楚,莫要太将希望交托在我们身上。’
他说到这里,脸色难得的严肃,‘这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不担事。’
那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事情,而且......
景浩界的这些事情,倘若是为了世界也就罢了,这般谋算来去的事情,便是心魔身也难得的感到了一丝烦燥。
他想安安生生地修行。
他也想见识外间更加广袤宽阔的天地。
本尊也是正色点头。
佛身正色应了一声,‘嗯。’
三身其实早早就达成了共识,不过就是这会儿才明白的说道出来而已。
佛身出了识海世界,执掌肉身,抬眼就迎上对面慧真罗汉的目光。
“祖师应当知道,我不久后,会离开景浩界世界,在世界之外行走......”
心魔身虽然有些烦了,但净涪对上慧真罗汉的事情,心海却依旧平静,未有一丝波澜。
“祖师你若真的遭劫,我未必能够赶得及出手。”
慧真罗汉沉默了一下,方才点头,“我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所以我才说尽力。”
“倘若真的事有不谐,那也无妨。”
这一刻的慧真罗汉,竟是难得的平静与坦荡。
净涪有些惊讶。
慧真罗汉迎上净涪那惊讶的目光,笑得一笑,“你在奇怪。奇怪我怎么这会儿就想开了?”
净涪没有动作。
慧真罗汉不在乎净涪此刻的沉默,他自己想了一下,说道,“其实,我自己也很奇怪。”
他那盘坐的脚抽出,在石头上自然垂落,有意无意结印的双手也已经散开,随意搁在膝上。
虽然他身上还是一副庄重威严的模样,但也是难得的随性。
他大概很久没有做出这个姿态了,自己都有些拘谨,片刻后才算是习惯了,不去在意净涪此刻的目光。
“我本来是想让你救我的......”他重复道,“不是恒真,是我。”
“我本来还想着,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将我准备下的那许多东西摆到你面前,试一试这般重利能不能使得动你,让你改变主意......”
这一刻,净涪确信慧真这位罗汉完全没有在乎他的态度。
他不在乎他怎么看他,也不在乎他以后会怎么对他,只是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述说的树洞,能够将那些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语倾吐而出一样,他抓住了净涪,就一味的倾诉,全不在乎净涪这个听众的心思。
净涪沉默得一阵,到底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坐着听。
那边慧真罗汉正在说道,“但我看见你,就统统都放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净涪抬眼看了看他,没接话。
慧真罗汉也仍然不在意,只道,“因为对于你这样的人,重利并不能改变你的主意,你有自己的想法,你也能克制得住自己......”
净涪不明白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直到慧真罗汉叹道,“真好啊......”他才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果然,他很快就听到慧真罗汉说道,“如果我当年也能克制得住自己......”
净涪有些话想说,但他看了一眼那慧真罗汉,就又沉默了。
慧真罗汉其实不需要他的回应,他也没有真的后悔,只是心里有话,终于找到了够资格的人,所以就这么一说而已。净涪若真的应了,才做错了呢。
净涪心中拿定主意,也就沉下心来,听着慧真罗汉说话。
“但我不后悔!”
“我走过的路,从来没有后悔过!所以就算到了尽头,又如何?”
“不过就是一死,重入轮回而已!”
“此因彼果,我种了因,自然得接着这果,从没想过逃开......”
净涪陪坐在这位罗汉身侧,伴着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听着这一位罗汉一生之事,那会儿景浩界尚且贫瘠,不过就是一个小世界,道门、魔门也仅仅只得小猫三两只,他承佛门净土一脉衣钵,又接王位,将整一个王国化作地上佛国。
彼时,有塔林四起,梵音处处,寺林丛立。
而他则是这地上佛国至高的那一位法王。
尔后,他飞升西天佛国,入佛国成就金刚之位。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方信自己不是唯一,不是至高。
他不过就是一个再寻常再普通不过的金刚而已。更甚至,这西天佛国的许多金刚、罗汉对他避而远之,视而不见,并不曾真将他当做同伴,视若同参。
他被这许多金刚、罗汉孤立。直到他的弟子也终于入了西天极乐净土,这种情况才算是有所改善,然而,到底也没好太多。
说到这里,慧真罗汉忽然转了眼睛过来看定净涪,沉沉笑得一声,“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嫉妒你。”
净涪不闪不避地迎着慧真罗汉的目光望了回去。
慧真罗汉沉默了一下,才稍稍偏移了目光。
“我原本没有将你看在眼里的,不单单是你,就连当年的左天行,我也一样没放在眼里。”
镇压一代?翻手云覆手雨?
当年仍在景浩界时候的他何尝不是这样的人物?他入了极乐佛土之后,所见所望的,又如何不是这样的人物?
别说当年的皇甫成,就算是压了他一头的左天行,也一样不少见。
“直到......无执童子择定了你,又令世界重塑,你更入得佛门,我才看见了你。”
净涪脸色不变,仍自沉默。
慧真罗汉打量得他一阵,竟笑了,“你生气了?”
净涪连眸光都未曾有过动荡。
慧真罗汉也不在意净涪的态度,“我嫉妒的就是这一点啊,你明明已经走到了绝路,竟然还能在绝路的尽头,再闯出一条生路来。”
他说到这里,面容忽然扭曲,“你怎么就能如此幸运呢?!”
“怎么只有你,能如此幸运呢!”
净涪没有回答。
慧真罗汉急喘了几口气,又抬手捂住自己的大半个面庞,勉强稳定住心情之后,才道,“你真的,太幸运了。”
对于慧真罗汉将这一切尽皆归结为幸运,净涪也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及本尊,也只是平静地看着。
旁人说他幸运,他也确实得承认自己有些气运,但这一切,真的就能全数归结为幸运了么?
他绝不承认!
但这话他不必和慧真罗汉说,说了也是无用。
人啊,其实就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听到自己所想听到的,然后,得出自己所希望得出的那个结论而已。
心魔身微微垂落眼睑,闲闲靠坐在暗黑皇座的椅背上,那自然垂落的手指不时翻转,难得的清闲。
这会儿,那原本因为慧真罗汉的到来生出的一丝烦躁,早已湮灭,再无踪迹了。
本尊瞥了他一眼,仍自沉默。
那边,慧真罗汉仍在继续。
“你得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虽然四处奔走看着很是奔忙,但其实一切顺当得很,没有谁阻你,没有谁拦你,你要去往的地方,便是天静寺也一样为你敞开大门......”
“多像......当年的我啊!”
“但你比我幸运啊......”
“不!”慧真罗汉那自然搭放在膝上的双手忽然用力,将那布料都拉扯出紧绷的线条,“不对......”
净涪定睛看去,只见慧真罗汉的气息紊乱,仿佛是在挣扎着些什么。
“不......”
“不仅仅是幸运......”
净涪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慧真罗汉,看着他面上接连闪出的狰狞与挣扎。
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抬眼看向外间,唇边撕扯出一丝笑意。
佛身暗自往识海世界里看一眼,心里就明白了。
果然,心魔身还是按捺不住,动手了。
心魔身哼笑了一声,‘你这可就冤枉我了。’
佛身沉默得一下,‘所以,你真的没有动手?’
心魔身唇边的笑意又更撕扯得大了一点。
‘我没有做什么,不过就是漏出了些许气息而已。’
佛身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望向本尊,‘......我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
他只是猜到心魔身做了点手脚,但他全然不知道心魔身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被他凝望着的本尊倒是声音淡淡,‘我知道。’
心魔身偏头对佛身笑了一下,‘本尊都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你可别怪我,我没瞒着你......’
佛身沉默得一下,凝望着心魔身那隐了得意的笑容,最后他慢慢、慢慢地再转过头去,看定本尊。
本尊又望向心魔身,‘只此一次。’
这是警告。
心魔身心神一凛,面上虽然未漏出分毫,却还是点头,应声道,‘我知道了。’
佛身又偏头看了心魔身一眼,方才作罢。
净涪三身这一番来回的时候,那慧真罗汉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净涪望定他,不上前,也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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