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劫数一道。’
心魔身道,‘而劫数一道,亦劫亦缘,入劫的生灵如此,修劫的我也不曾例外。’
‘我既欲成道,执掌一道,成一道之主,亦必得直面一道的力量,承受它的冲击。’
佛身和净涪本尊的神色也在慢慢凝重。
他们无从辩驳。
因为不独独是心魔身,就连佛身和净涪本尊,也一样在承担着他们所修道路的重量。
心魔身忽然收了面上眼底的凝重,冲两个净涪一笑,说道,‘你们不必担心我,我小心着呢。而且就算我这边真的出了问题,你们两个也能提醒我,甚至将我救脱出来的,不是吗?’
佛身和净涪本尊一时尽皆无言,佛身更是直接冲心魔身哼了一声,瞥开目光去,只不理会。
心魔身并没有太过在意佛身的的态度,更何况,他这会儿真正想要得到的,可是净涪本尊的答复。
可以,还是不可以?
如果可以的话,他在这玄光界天地中的自由,到底又能有多少?
心魔身目光烁烁地盯着净涪本尊,一瞬不瞬。
他真的很想知道。
净涪本尊平静回望过去,直直望入心魔身眼底,看见他眼底难言的复杂和静默。
更看见了......被遮掩在那各色情绪背后的、若隐若现的期待。
净涪本尊眨了眨眼睛。
罢了,便随他去吧。
正如心魔身所说,他所修的劫数一道本就是时刻变化的,不应太过拘束。而且还有他和佛身在旁边照看。
若事情再糟糕一些,总还有劫主、清静智慧如来等未来的自己救场。他们或许不能处处维护他们,却足以保证他们这些现在时间节点上的自己不会被人以大欺小......
只凭这一点,他们就已经远远胜过无欺童子了。
既然如此,心魔身为何不能遵循着他的道心,去践行他的道途?
他亦是净涪,亦有他自己的道,有他自己的修行。
便是他,也不能总将他囚锁住。
‘是你说的,你会处处小心。’净涪本尊道。
佛身静默地看着,似是有点意外,又似是全在意料之中。
心魔身当即就笑了开来。
他重重点头,与净涪本尊说道,‘是我说的,我会处处小心。’
顿了一顿,他又道,‘我会尽量把握分寸,不叫事情彻底演变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净涪本尊只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倒是佛身接了话题,道,‘希望你能记得这一点才好。’
心魔身偏头看佛身,并不生气,‘我当然会。’
便不想着他事情做绝以后可能会对此间天地乃至往后整个诸天寰宇局势的影响,也该要记得不能将他自己的道歪曲偏转了啊。
佛身看心魔身一阵,再开口时候,居然说道,‘我相信你。’
心魔身顿了一顿,对佛身笑了笑。
净涪本尊静默看到这里,对心魔身说道,‘既是如此,你且去吧。’
听得净涪本尊的话,心魔身怔了一瞬。
他以为......
他还以为,净涪本尊即便同意了他的决意,也该再有些叮嘱才对。没想到,居然没有。
一点再多的吩咐都没有。
净涪本尊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心魔身极缓慢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净涪本尊又看向佛身。
佛身合掌,与他点头作礼,却也是什么话都没说。
‘既如此,你们便各自去吧。’
净涪本尊的身影悄然隐去,只留了心魔身和佛身两个。
或者说,只剩下心魔身一个。
在净涪本尊的身影隐去的下一瞬间,佛身的身影也消失了。
立在空荡荡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中,心魔身静默半响,居然又笑了。
这笑容极清澈,极明净,也极纯粹欢喜。
当它一点点绽开的时候,心魔身浑身上下再不见一点晦涩阴霾,整个人通透明净至极,与净涪本尊、佛身这两个净涪隐隐契合。任是谁来得见,只看一眼,也能清楚知道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也确实是同一个人。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心魔身也悄然散去了行迹,只留下那一个偌大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像老屋一般兀自静默,等待着他们这些净涪下一次归来唤醒。
净涪佛身的心神回转诸多分化出去的念身以后,便先看见了身前案桌上铺开的纸张。
他静默得一瞬,却是笑了笑,随手捡起边上搁着的一支笔。
在砚台里蘸过墨水,净涪佛身悬腕执笔,在那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文字。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在题过经名之后,净涪佛身笔毫再落,却是另起一行,另行书文。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不急不躁,心神聚意,又尽都汇在那笔毫处,以笔毫中沾染着的墨汁为痕,极力描摹心神中映照着的那一片幽静深藏的慈悲。
身在妙音寺藏经阁里的这一道念身如此专注,以至于分化在景浩界天地各处的诸多念身,仿佛也都悄然隐去,竟是没有了多少动静。
这般情状,看得天静寺中静修的慧真罗汉一阵阵静默。
难道......对这一位,真的就什么办法都不管用了吗?
许久以后,慧真罗汉缓慢地摇头。
罢了,他原也没觉得真的就能影响到那净涪和尚,如今不过是真正看见了他们先前曾预想过的结果罢了,有什么?
至于天静寺与妙音寺的法脉之争......
他虽还是天静寺的祖师,但天静寺的法脉如今却已然旁落,并不在他手里。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再去计较?
现如今执掌天静寺法脉的那些清字辈和尚,还未必愿意见他,听他的吩咐呢!
且由他们去,只看他们最后能落个什么样的结果。
看见慧真罗汉身上那一缕隐晦的颓唐,正在他座下听经说法的弟子无声交换了几个眼神。
但到底,他们谁都没有作声,就安静地坐在蒲团上,垂着眼睑钻研他们先前正在细讲的佛理。
待慧真罗汉缓过劲来,再与他们来讲经说法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般陡然回转心神,继续认真听讲,仔细参悟。
待到净涪佛身书下最后的回向文时候,一道幽深却不觉得冷寒的佛光须臾亮起,流转过整一部经典。
净涪佛身静默地看着,直到那佛光隐去,他才将手中笔枝搁下,对面前的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合掌躬身一礼。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受了净涪佛身一礼,也不等净涪佛身动作,便径自腾空,绕着净涪佛身团团转过三圈后,合作一道幽光飞了出去。
净涪佛身心神一动,下意识便要细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即便是由他自己专心一念默成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居然也没给他留下一点痕迹。
就像,他根本就没有默出这样一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似的。
净涪佛身顿了顿,眼睑自然垂落时候,目光往下一瞥,顺着法与理的联络,找到地府阴世所在,遥遥往那边厢看过一眼。
地府阴世乃是诸天寰宇的三界之一,隐秘重重,非是寻常修士所能窥探。
即便是现如今的净涪佛身,也一样。
他毕竟也就只是一介金仙而已。
但坐镇地府阴世的地藏王菩萨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或者说,在净涪佛身提笔书成《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时候,地藏王菩萨便已经察觉了景浩界天地这边厢的异样。
他遥遥往景浩界天地这边看来一眼,看见妙音寺藏经阁里的净涪佛身。
他笑了笑,便也就收回目光。而也就是这眸光垂落的瞬息间,有苍茫的哀伤翻涌而上,仿佛这一双眼睛的主人已经看见了更多的灾难与困苦。
倒是边上卧伏的谛听神兽浑然不觉,只撩起眼皮子,嘀咕一阵。
“那方小天地,还真是够偏爱一个人的啊......”
很多大神听清了谛听神兽的嘀咕,有的摇头,神色哀伤凝重,有的却只是发笑,隐有同感,各不相同。
当然,这诸天寰宇各处,也还有更多的人一无所觉。
就譬如净涪佛身。
但净涪佛身并没有太过纠结。
他偏头顺着静室大开的窗户往外间看了一阵,便笑了笑,径直收回心神。
因果也好,缘法也罢,他没感觉到什么不妥,似乎还照见到了什么。既然如此,那将事情放下了便是。
总归,它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
净涪佛身再次铺开执掌,再次捡起笔枝,再次让那笔毫饱蘸墨汁,再次心神汇聚,合一丝神意,悬腕执笔,在洁白纸张上落下一行行文字。
他今日里提笔书就一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除了要将送渡沈安茹时候生出的一点体悟留下以外,也是想要帮妙音寺的藏经阁再添一部经典。
如今,第一遍书成的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径直离去,他便只能再书成一部,以做添补了。
虽然这后头补上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比起先前那一部来,是要少了一分天然而成的灵韵,但也差不到那里去了。
净涪佛身继续一字一字书写《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时候,那部径直飞走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再现身时候,居然靠近了景浩界的天地胎膜。
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在景浩界天地胎膜附近现身的那顷刻间,一个时空通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它的身前。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没有丝毫停顿,一头扎入时空通道中去。
这个连净涪佛身都不曾察觉的时空通道就又跟它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了痕迹。
那一处虚空中,便只有丝丝缕缕的景浩界天地意志缠绕徘徊。而即便是这些景浩界天地意志,也没有逗留多久,便即散去了。
而距离景浩界天地不知几何远的一方中千世界之中,已然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金仙大修陡然抬头,直直地看定前方。
在他的脚下,有一个仿佛用璀璨灵光一笔笔描绘勾划成形的、触角遍及整个天地范围的繁复符纹。
但这个庞大的阵禁看起来也不比他的状态好上多少,灵光正在一寸一寸地极速低落下去。
分明就是威能被催逼到了极致后出现的盛极而衰之势。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在这个庞大复杂的阵禁内部,还有更为可怖的幽冷晦暗不知从何处而来,正快速攀附上那些闪耀的灵光,夺去那些灵光的华彩,只留下与它们本质更为相近的幽冷色泽。
如此内外交逼之下,着实让这座汇聚一整个中千世界诸多生灵智慧方才成形的庞大复杂阵法,快速地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显然,若再过得片刻,阵法还是没能牵引来他们所想要的结果,那么先前他们拼尽一切做出的布置也将彻底宣告失败。
他们这个中等世界也将折损本源,跌落位阶,退作一个小千世界。
若事情果真发展到了那个局面,那孕育他们的这一方天地、他们各家修士所在的法脉以及他们自家的传承,都将遭遇重创,再想要恢复元气,还不知道要花费后辈多少工夫与心力,耽误多少的后辈子弟。
但这却还不是最叫人心惊的。
真正叫人心惊的,还是如今还在肆虐、仿佛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的灾难。
饶是他们,饶是他们这一方中千世界,被逼上绝境、诸多同道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人苟延残喘苦苦挣扎,他们也仍旧对这场灾难一无所知!
幸好,幸好他似乎等来了生机。
金仙大修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勉强缓过劲来,但他的目光仍旧死死地盯着前方虚空,唯恐错过任何一点动静。
终于,在脚下的繁复大阵彻底被幽冷晦暗同化以前,那大阵发出几声裂帛般的声响后,前方虚空陡然撕裂,从中露出一个孔洞来。
......来了!
金仙大修下意识地狠咬牙根,更用力地瞪大了眼睛。
他前方孔洞中,一经、一桥、一鼎、一印、一塔、一丝绸、一折扇先后飞出,悬浮在金仙大修眼前。
满怀希望的金仙大修霎时愣住,竟很有些不知所措。
这......
这些是什么?
他要拿这些东西怎么做?!
那个金仙大修想不明白,但显然,那些些从各方天地而来的灵宝却似乎很清楚它们该做什么。
诸宝中的经典,自然而然地顺着天地的牵引跌落。
那个金仙大修虚弱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将那部经典抓住,但到底是自己按捺住了,没有强行阻拦。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位金仙大修方才真切地看清楚了经典封面上的字迹。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既然天机大阵牵引来的是这样一部经典,为什么他没有从经典上的纸张、文字上察觉到地藏一脉的气机?
它反倒更像是出自禅宗一脉的法师之手?
既是没有金仙大修特意阻拦,那部经典的动作就更顺利了。
它从半空跌落,砸在那高高筑起的祭台上,却像是穿过了虚无的气一般,压根就没有在祭台上留下什么痕迹。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经典终于接触到了土地。
被各种天地珍粹浸润过的土地安顺地托着这一部经典,灵气也好,道韵也罢,都在这一顷刻间源源不断地向着《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流去。
就像弥散在这天地各方的力量,也都向着那些鼎、塔、印等各色灵宝汹涌而去一般。
得了本土天地力量支持,原本安静顺服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忽然轻轻一颤,随即便有一页书页被翻开,就像有什么人伸手打开了这本书一样,露出了书页上的文字。
幽寂深藏的力量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上流转,不过须臾间,《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上方便出现了诸佛影像。
是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显现的,并不只有地藏王菩萨的金身,而是昔日这一部经典上所记载的昔日华严法会盛景。
忉利天、世尊释迦牟尼、夜摩天宫、无量菩萨......
十方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诸大菩萨摩诃萨,皆聚忉利天中,听世尊释迦牟尼为母说法。
浩浩荡荡铺展开去、几乎将这一整个中千世界都给换作昔日忉利天中景象的盛景里,被诸大菩萨摩诃萨簇拥环绕的世尊释迦牟尼却没有当即开始说法,他抬起眼睑,上下十方看遍。
“原来如此......”
明明只是因《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力量显现的投影,世尊释迦牟尼却仿佛真人。
他悠悠叹得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含着一缕笑意,放出百千万亿大光明云。在这厚重磅礴、璀璨华耀的大光明云之中,又有种种微妙法音响起。
不可说大光明云与无尽微妙法音起起,又招无尽鬼神显现。
浩浩荡荡的无量鬼神现在世尊座前,却不听经,而是齐齐合掌拜礼,请世尊释迦牟尼及诸佛、诸菩萨摩诃萨易位。
世尊释迦牟尼含笑点头。
于是那无量鬼神便化作洪流,环护在世尊释迦牟尼、诸佛及诸菩萨座前,齐齐向着这个中千世界的暗土天地而去。
鬼气消失时候,原本安静卧在土地上方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也没有了影子。
自然,若是有太乙境界往上的仙家,张开目光望去的话,倒也能在向着暗土深处沉去的浩荡鬼气中央看见它。
待到真正进入暗土世界深处,在那连能经受住岁月时间洗礼的情绪烙印都不复存在的幽寂晦暗之中,《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再次翻过数页书纸。
于是,便有一婆罗门女子显化,其周身气机清亮,福德厚重,有诸佛护持,万邪不侵。
却正是地藏王菩萨某一世转世身。
女子张目四望,见这暗土天地连昔日原该存在的生灵情绪烙印都被消磨殆尽,心中哀痛悲戚至极,落下泪来。
泪水沿着她面庞滑落,打在她的脚边。
明明她脚边也是一片幽寂晦涩,不见实体,可那一滴滴泪水落下,却像是雨水打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在接连荡开的涟漪之中,女子回身,合掌面对诸佛诸菩萨礼拜,立下宏愿。
“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宏愿誓出,整个暗土世界轰然震颤,哪怕是那些威逼天地、吞噬众生、予无尽生灵大恐怖的幽寂晦涩,此刻也像是沐浴着光的影,节节退去......
而这一整个暗土世界,也在一阵阵的震颤中,激荡起一片片时光涟漪。
就像是有什么人,以大法力、大神通、大智慧,硬生生将这一方地界的一切逆转。
不论是生死,还是因果与时空,此刻尽皆逆转。
曾经被吞噬的,此刻复现;曾经被抹去的,此刻重生;曾经了断的,此刻再续......
地府阴世之中,地藏王菩萨含笑,忽然停下动作,合掌唱了一声佛号,“南无地藏王菩萨。”
只有景浩界天地里妙音寺藏经阁中的净涪佛身,只心有所感,却始终被蒙在一片迷雾之中,久久不见真相。
但有此待遇的,这诸天寰宇中,倒也不是就只得他一人。
各处圣地之中,有人骤然从梦中惊醒,抚摸着手中显现的宝塔,茫茫然不知就里;也有人从书籍中抬头,瞥眼看向手边放着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