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喘了几口大气,洪长兴垂落了眼睑,呛笑着道,“......你......不像......一个和......和尚。”
好容易稳住了声音,洪长兴居然又重复着道,“你不像一个和尚。”
只是这一回,他的话语要连贯得多。
福和罗汉并不生气,他甚至笑了笑,颇为奇怪地问道,“檀越这话说得奇怪,我怎么就不像和尚了?”
洪长兴却全不理会他,只自己近乎疯魔一般地呢喃,声音渐渐低落,“你不像是一个和尚......”
福和罗汉看了他一眼,也懒得去细究洪长兴到底是真疯还是在装傻,他转了目光去,仔细查看那座被洪长兴尽力遮掩的祭坛。
洪长兴能察觉到福和罗汉的目光。
他缓了缓,伸出手来在地上借了力,支撑起身体再次去遮挡福和罗汉的目光。只是洪长兴他心力到底在与福和罗汉的对峙中损耗太过,站起来时候腿脚还是支撑不住身体,猛地栽倒在地上。
很是狼狈。
福和罗汉却不看他,目光仍自在那祭坛上梭巡,眼底时有灵光闪烁,看得异常专注。
洪长兴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在地上小小地歇了一会恢复过些许体力后,就再一次站起身来,走到福和罗汉正前方,将那方祭坛在他视野中挡去。
事实上,作为天仙修士的洪长兴也非常清楚,福和罗汉倘若真的有心要研究这一方祭坛,以达到完全了解这方祭坛甚至破坏祭坛这个目的的话,他其实并不一定需要肉眼来观察研究。
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他想到的、没想到的,多的是手段能够被福和采用。
他其实阻止不了福和罗汉。
可洪长兴不愿意放弃,不愿意认命。
他极力支撑起身体,就像维系住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对于福和罗汉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弱小得甚至入不了他眼的蝼蚁而已。但蝼蚁也想要偷生,他想活下去。
只要他还没有死,他就想活下去,抓住一切希望活下去。
那一刻,洪长兴那双已经因为精元损耗太过而比起其他修士来暗淡得过分的眼睛又再一次亮起了微光。
福和罗汉本还待将注意力重新投落在那方祭坛中,却猛然见洪长兴又再提起了精神,也是难得的生出了几分感慨。
“事实上,我没有想要掺和进你与他们之间的恩怨与因果。”
所以他稍稍给自己解释了一句。
什么意思?
那摆放在祭坛边上的药篓又一次悄然安静下来,帮着洪长兴开始新一轮的力量积蓄。
福和罗汉这一次是相当的有诚意。
洪长兴问了,他就答道,“意思就是,只要你放弃这种破坏天地胎膜的方式,我并不是很在乎这天地间,到底是你们外来者多一些,还是他们那些本土修士更多一些。”
福和罗汉说得太明白,甚至是太有恃无恐了,然而不论是洪长兴这个直面福和罗汉的人,还是明良、谦照等一众关注着这边的沉桑界高阶修行者们,更或是张远山、五方神鸟与菩提树幼苗这一众中立、疏离旁观的修士们,也都真正地明白了福和罗汉在这场即将来临的混乱中的立场。
很多人猛然反应过来。
是了,福和罗汉虽然有心要取得沉桑界本土修行者们的认同,以求他的法脉传承能在这方天地间顺利立足,可他对于沉桑界来说,其实也是外来者。
不过是因为他这个外来者的实力太强,不好欺压,态度相对和善,手段比较温和,沉桑界这些修行者们才不得不忍了他,承认他的存在而已。
福和罗汉本就有他自己的目的,又与沉桑界本土修行者们貌合神离,怎么都称不上同心同德,既是如此,那么往后沉桑界局势将变,他将立场偏移,也没有什么问题。
洪长兴想得更明白,他勉力支撑了一阵,直到再支撑不住了,才慢慢坐下。
只是哪怕坐着,在急喘了几口气后,他合拢了双掌,微微低头对洪长兴致礼,“尊者远来,晚辈未曾远迎,实在失礼,只是晚辈这确实是......还请前辈海涵。”
这东方山巅上的氛围竟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连那原本寒凉、隐有呼啸沸腾之相的山风,这一刻似乎都温和了下来。
福和罗汉极是端正地对洪长兴摆了摆手,甚至他也跟着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平和地与洪长兴直视,甚至还询问洪长兴道,“小檀越身体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你且尽管与我......”
不说马朝阳、段无涯等沉桑界天仙们陡然变化的脸色,就连明良、谦照这两位金仙大修们,表情也很不好看。这天地内外,除了不知情的人,沉桑界修行者们没有一个能够放松得下来的。
他们面面相觑着,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明明都是想要与友人、同伴商量着怎么应对这种变化,以寻得某些支撑,可这一回,他们却从对方面上也看出了茫然。
那真是明白到让他们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的“为什么”。
就连菩提树幼苗,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这......”
张远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五方神鸟看了他一眼,便将菩提树幼苗的问题接了过来。
“怎么,不能接受?”
菩提树幼苗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五方神鸟。
五方神鸟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
这就是一个跟着朋友出来见世面的孩子,他拿一个孩子来逗趣,有什么意思?
五方神鸟摇摇头,真诚建议道,“仔细看看,认真思考,慢慢的,你也就能够想明白了......”
菩提树幼苗看看五方神鸟,又看看那边似乎开始“相谈甚欢”模式的洪长兴与福和罗汉两人,慢慢地问道,“如果我认真思考了,还是想不明白,那该怎么办呢?”
五方神鸟哼笑一声,“那就找能想明白的人请教。”
譬如那净涪和尚。
菩提树幼苗恍然大悟,猛地将它自己身上的两根树枝拍在一起,“小和尚!”
懒得看菩提树幼苗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五方神鸟收回了目光,懒懒地抓在张远山肩膀上。
张远山趁五方神鸟兴致不高,飞快抬手在五方神鸟漂亮的翎羽上摸了摸。
五方神鸟当场就爆了。
“张远山!”他怒吼着,又一次高高扬起尖喙,重重啄落在张远山肩膀上。
可明明五方神鸟在啄下时候已经很收了几分力气,张远山还是惨嚎出声,“痛!”
五方神鸟自己知道自己用了几分力气,见张远山这副作态,如何不知道他又拿他来逗趣,顿时又更怒了,当即就给尖喙上添加了几分力道。
“痛!!痛啊,五方......”
菩提树幼苗早在张远山惨嚎开始,就已经被拉回心神了。见得这两个关系亲近的友人开始玩闹,它心中羡慕,不由得侧目往沉桑界去寻净涪小和尚的行踪。
看见净涪现在的情况后,菩提树幼苗小小地松了一口气,随后渐渐放松下来。
任世事反复,人心繁杂,在净涪这样的修士面前,也不过就是绕袖的清风,即便来来回回地转,却始终未能侵入到更近,更遑论是要扰乱心境了。
净涪小和尚既是如此,它作为小和尚的朋友,也得学着些。
对于修行者来说,道才是一切的根本,其他的说重要是重要,可要说不重要,那也是真的不重要。
菩提树幼苗这般想着,也笑了起来。
枝叶婆娑间,自有清净意蕴悄然弥散。
五方神鸟停下与张远山的计较,转头看了过来。上下打量过菩提树幼苗,他道,“很不错嘛。”
张远山抬手摸着自己肩膀处被五方神鸟狠啄了一通的地方,另一边却仔细看向菩提树幼苗。
“毕竟是净涪小和尚带出来的嘛......”
菩提树幼苗听得欢喜,连那枝叶都更显出了几分。
张远山摇摇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五方神鸟却是对张远山重重哼了一声,才重新偏了目光去。但即便如此,五方神鸟还是稳稳当当地站在张远山的肩膀,而张远山就是再嚷嚷着痛,也没有真驱赶他,任他站着。
“福和出现转移立场的倾向,往后这沉桑界天地,怕是会更乱几分......”
笑闹够后,张远山便收敛了面上表情,与身边的一鸟一树叹道。
五方神鸟并不以为意,“且随他们乱去,反正这一会半会的,总打不起来。”
张远山没有反驳。
菩提树幼苗在旁边听得清楚,插话问道,“也就是说,净涪小和尚其实还能有更多的时间修行,不必太过着急?”
五方神鸟歪了头来看它,浅浅点头。
菩提树幼苗先是一喜,却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又看住了五方神鸟问道,“他们这样乱法,会不会又波及到沉桑界众生?”
这回却是张远山将菩提树幼苗的问题接了过去,“这个倒是不用太过担心。目前而言,这方天地还在沉桑界本土修士手里......他们自会想尽办法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
菩提树幼苗想了一阵,也是若有所思地点头。
张远山笑了笑,又跟着指点菩提树幼苗道,“你看福和与洪长兴,再看明良、谦照与我们......想明白什么了吗?”
菩提树幼苗又花用了一段时间仔细思考过,才迎着张远山鼓励的目光,回答张远山道,“这天地间,不,这诸天寰宇之中,其实少有绝对的敌人......”
就在沉桑界立场变化,张远山借着如今沉桑界混乱局势费心教导菩提树幼苗的时候,净涪却仍在不疾不徐地沿水而行。
水本就最利万物,跟着这水一道走,净涪看到的是远胜于他先前沿着地气祖脉行走时候的繁盛。
这繁盛不单单属于人族,也属于天地万灵众生。
净涪这一趟乃是借送渡事汇聚众生灵性智慧,又借众生灵性智慧养炼自身。这样的修行,自然是见到的生灵越多,越是有利了。
是以净涪这后半程速度就降了下来,远比不上早先沿着地气祖脉行走时候的速度,即便那会儿他的速度也不是多快。
这一日因着心灯灯盏中积了厚厚的一层星尘,净涪心中有感,于是就在结束了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之后,停了下来,觅地稍歇。
才刚刚布置好种种手段,净涪便在那水边巨石上坐了,然后将心灯灯盏里沉积着的厚厚星尘送入识海世界里。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心灯灯盏几乎就整个空了出来。
看了一眼那刚刚才沉入灯盏里的星尘,净涪一手擎灯,一手结印,也转入了识海世界里去。
入得识海世界,佛身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那浩瀚又繁密了许多的星辰海,而是立在星空下,被星光簇拥环绕着的心魔身。
佛身细看得他一阵,微微点头,回了自己的那三分之一地界坐下。
虽是等人,但佛身也不是干等着的什么都不做的,他将心魔身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他这边的薄册拿了出来,一页一页快速地翻过。
索性这薄册上记录的也就是他潜心静修这段时日以来,沉桑界各方的动向与变化而已,并不如何重要,翻过看一遍也就够了,还要怎地?
正是因为如此,过不得多时,佛身就将那部薄册翻完了。
他合上薄册,随手就放到一边。
这会儿的工夫,心魔身也已经将那些星尘归置妥当。
当然,也只是简单的归置而已,正式的参悟与领会,还得等日后。
那是修行,是水磨的工夫,可不是这点子时间就能做完了的。
‘你也进来了?’
渐渐稠密的星辰海令心魔身很满意,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使得他愿意跟佛身说些闲话。
‘嗯。’佛身应了一声,‘你也察觉到了吧?’
心魔身点头,和佛身一般,看向另外三分之一的识海世界界域。
那本是净涪本尊的地界。
在净涪本尊得到坤山土,着手将那三颗坤山土炼入他们的本命灵宝之后到现在,那片地界就一直很安静。
比起往常时候,安静得太多了。
心魔身看了一阵,偏头看佛身,‘虽然说有所感应,但本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忙活完,却还未有个确定的结果。我便罢了,你也要在这里一直等着?’
佛身摇了摇头。
心魔身就有些好奇了,‘所以你这是?’
佛身道,‘我有意现在就开始培育茂竹。’
虽然说是有意,但心魔身知道,这是佛身在跟他商量,并不是真就自个儿拿了主意。
‘哦?’只是知道归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心魔身却很随意,‘为什么?’
‘就是察觉到了一点灵机而已......’佛身的声音近乎叹息。
心魔身倒是郑重了些许,‘怎么说的?’
佛身转眼看了看心魔身,才又将目光重新放到本尊那片地界。
‘我在这天地中行走,也有好一些日子了。’佛身道,‘这天地间,不单单是人世诸事随着众生归入轮回,化作人格落入我等手中,成为我等前进修行的资粮......’
心魔身微微眯起眼睛,但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着。
‘这天文与地理,风转及云渡,山川和河流......天地间的种种,也入了我等耳目,成就知识。’
佛身说这话时候,属于他的那三分之一识海世界陡然变化。
原本充斥无尽佛光,隐有清净性光、智慧灵光的那三分之一识海世界直接就在心魔身眼前堆砌积压,等到它的变化完全停止下来时候,映入心魔身眼底的,就是一整个沉桑界天地。
心魔身定睛看了一阵,很是皱了皱眉。
说是一整个沉桑界天地,其实不对。
佛身所展现的这个沉桑界天地,只有以山脉作镇的那一半,是清晰而真实的。
那是净涪亲身以步伐度量过的地界。
而另一半以水为枢纽的沉桑界天地则要显得虚幻无定得多。
那也就是净涪接下来需要亲身走过、仔细刻印的地方。
不过,净涪佛身那三分之一识海世界里显现出来的沉桑界天地除了这个之外,却也还有缺陷。
--生命。
佛身勾勒、显化出来的这个沉桑界天地,根本就没有生命。
所以说得再明白一点,佛身也就是在这识海世界里,利用他自己的权柄,在属于他的那三分之一识海世界地界里,堆彻了一个真实又虚幻的沉桑界天地沙盘。
仅仅只是一个沙盘而已,其实并不太能吸引得了心魔身的心神,但......
心魔身久久凝望着佛身那边堆彻出来的沉桑界天地沙盘,半响没有动作。
佛身看出了些什么,他挑了挑眉,却也没有催促、打扰心魔身。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石人一样的心魔身才终于动了动。
佛身凝神看去。
心魔身看了佛身一眼,轻啧一声,随即抬手往下重重一拉。
识海世界天穹上稠密的星辰海仿佛被心魔身这一拉砸破了堤坝,星光像是河水一样裹夹着泥沙似的星辰冲落,直直撞在佛身所在的那一个沉桑界天地沙盘上。
没有激起一点涟漪,星光在落入沉桑界天地沙盘时候,就裹夹了每一颗星尘,化生出身体,没入沉桑界天地沙盘中去。
须臾之间,识海世界天穹上本来星光摇曳的星辰海直接就空了,黑漆漆的一片,深不见底。
而也就是在星辰海落入沉桑界天地沙盘的那一刻,佛身却觉出了一份完整。
不是谁,这样特意地告诉他,而是那被他仔细梳理的知识,在这样地告诉他。
但佛身来不及去细体会那种感觉,先就抬起了目光,直直望向心魔身。
星辰海,虽然是由他一路行走收集而来,但他们三身都默认了归属权。
它是属于心魔身的。
是心魔身的修行资粮。
而如今......心魔身却是将整一个星辰海都放空了。
佛身这一顷刻间也很有些犹疑,不知道该怎么跟心魔身开口,‘你......’
‘你什么。’心魔身撇了撇嘴,‘你不会以为我是真将我的修行资粮给了你吧?’
他说到这里,眼睛又眯了起来,只有目光从那眼缝中透出。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心魔身那模样,似乎只要佛身点头,他不介意与佛身打上一场。
哪怕他们都是净涪。
佛身这才回过神来,他张嘴无声地笑了笑,才回答心魔身道,‘一开始时候,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但现在,我却是明白了。’
心魔身没有说话,仍自眯着眼睛看定他。
佛身道,‘这些人格,既当日承认了是你的,那就都是你的。只是这都是净涪的修行资粮,在你的许可下,我也可以随意调用。’
说完,佛身又强调道,‘我都知道的。’
修行资粮关乎着修士的修行,且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修士修行的进展与速度。心魔身与他,乃至现下还在为紫青玲珑宝塔炼化坤山土的净涪本尊确实都是净涪,一体而三身,不分你我。
可净涪是修行者,心魔身、佛身及本尊自然也是。当然的,他们也有着属于净涪这个修行者的骄傲。
净涪可以允许自己不如别人。因为那是客观条件,不是净涪自己短时间就能抹平的差距。但是,净涪绝不会允许自己输给自己。
不论哪一个净涪,都不会允许。
都是净涪,一样的出身,一样的经历,一样的际遇,却偏偏分出了个高低上下,谁愿意?
谁又甘心?
心魔身不能,佛身也不能,就连净涪本尊,都一样不能。
这是属于净涪三身不同却又相同的骄傲。
只是在同时,净涪三身又非常清楚地知道,同为净涪,他们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种关系甚至是绝对的,不能被歪曲与分裂的。
所以,在修行资粮的分配上,净涪三身都有着一样的默契。
而现在,就是净涪三身默契的体现了。
心魔身听得佛身的话,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阵,才缓缓放松了表情。
‘你记得就最好。’
顿了一顿后,他又道,‘佛身,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较量,是因为这样的事情。’
‘我相信,你也不会这样希望的。’
佛身收敛了面上所有表情,会以同样的郑重,‘不会。’
心魔身相信佛身,他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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