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呈的理由特别端正,提出的方法也靠谱。
云长影他们心动了,同意留下一半,至于理由,就说封印有些裂了,他们怕带到京城半路逃逸,又酿成惠县那种灾祸,所以让处州府就地处理。
现在,另外一个金筒由常元收着。他们在处州紧急打制了一个柳木匣子,常元又去求了一大堆护身符和法器,把个盒子里面塞满法器,外面贴满符咒。
两个妖道关在囚车里,都是垂头丧气一脸颓废的样子。因着押运,回京的速度放慢了,云长影到是挺开心,不用快马奔驰,少受很多罪。
任务完成,两人终于能把心态放到旅游的状态。
回京的道路,每一寸对这两个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好在这两人的原身,也都是很少离京,进了折冲卫,这是第一次出外差。多问几个问题也不会引起下属怀疑。
他们看过了奔腾的河流,看过险峻群山。
看过夏日高山草甸上绚烂的花海。
也看过沿途倒毙路旁的流民,和盗匪劫掠后哀泣的村庄。
更看到了已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筹集路费去赶赴徭役的百姓。
永平帝要与柔然可汗会面,为了彰显齐国威风,以会约地为中心,要铺设数百里的新道路,在草原上也不失净水泼街、黄沙铺地的气派。
听闻还要造一个能容纳千人,可以用马拉着走的巨大帐篷。
为此征调关中、河东两道百姓四十余万。
在“上一世”,他们都读过隋末历史。
史书上说隋炀帝,横征暴敛,开运河、修长城、建东都、大兴土木,最终民不聊生。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大多数人读了也就读了,所有王朝走到穷途末路都是差不多的词。
就好像所有明君,说到底也就是——轻徭薄赋,法纪公平。
这一刻,看着关中良田里即将成熟的粮食,看着哭泣着离开故乡的青壮年。
留下老弱妇孺,苦苦挣扎在田间地头。
一季辛苦尽废,而田赋依然要缴纳。
云长影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他穿越过来,不是贵胄子弟,而是乡间农户,他该怎么办?
想了各种可能性,把自己的长处,特别是作为未来人掌握的知识上的优势全部想了一遍,结论永远是——第一时间找根绳子上吊最踏实。
活不了,真的活不了。
饮马陉作为抵达京城前最后一处险要,山高林深,山谷三十余里,自然是盗匪最喜欢的地方。
太平盛世,在饮马陉都时不时会遇到打家劫舍的小股山贼。如今乱世将至,光烟山一带就盘踞了至少三股匪人,最少的都有百余人。
他们自然不说自己是匪,而是号称揭竿而起,反抗永平帝暴政。
此时,天下公开打出反旗的已经有二三十支队伍。
其中,有纪律严明的,他们真正劫富济贫、杀贪官、开粮仓,虽还没有特别明确的纲领和建制,已经呈现出角逐天下的堂堂正正。
然而,更多的依然是纯粹的杀人越货,不管善恶,也没有野心,逮着人就抢,抢了就挥霍的纯匪徒。
烟山的几股都是后一种。
有人说鸣青关也是险要地,怎么没那么乱——京师锁钥,重兵把守,谁不开眼到那地方去抢劫。
过饮马陉的人只要不是太着急,喜欢在陉外的两个镇子等候一阵子,凑上足够的人再进谷。最好是遇到军队,或者有私人武装的豪强和大商队。尤其是希望碰上小股军队,大伙凑点钱给领头的,路上就安全了。
这一次跟着云长影等人进陉的也有三十来个。其中最大的是一队商人,赶着马车,他们也知道自己这种情况走在路上就是“来抢我呀”的活招牌。押车的都是精壮汉子,还请了一队保镖。
也不知这群人哪里弄来的武器,并不是民间允许打造或者私自打造的红缨枪短刀之类,而是军中才能看到的制式刀枪。虽不如折冲卫的横刀,和大部分山贼的武装比起来,已经是降维打击。
此外便是纯粹来蹭保护的两拨人,一拨两人,是乡里遭了灾,到京城投亲讨生活的庄稼汉。另一拨四人,乃是官眷。
云长影等人和州府押运的差役出发前,蒋呈提醒过他们,当下到处都在传“食脑怪祸起越国公府”,已经不是单纯的妖道敛财杀人,让他们小心有人劫囚车。
经过和柳熙宁这段时间的接触,这种问题,已经不会让云长影他们诧异了。
前一晚在镇子上,那队商贩来套近乎,塞钱给常元请求随行的时候,云长影就开始留心了。
入饮马陉后,常元让这队商贩走在中段。
最前是探路和警戒的四人,都是折冲将士,之后就是商队。再往后是押运的处州差役,云长影、司徒凛等剩余折冲军士压阵。
那队官眷和两个庄稼汉则随他们跟着。
商队领头的千恩万谢,说他们以前也跟过军队,都是让他们在最后坠着,而且根本不顾及他们赶着车能不能跟上。常元负责盯着他们,闻言笑笑说:“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能坏了我等兄弟名声。”
商人更是感谢,拿了干粮塞给士兵们。这群人出发前都受过提醒——险要地方,绝不能吃外面的食物。即便要饮水,也必须选活水,井水都不让碰。
毕竟,两个穿越者都是看了一大堆《水浒传》《七侠五义》之类的。剪道的最常用不就是在水里下蒙汗药么。
虽然后代的学者各种分析,古代绝对没有如此简单高效、无色无味还没有副作用的蒙汗药。
别说古代没有,他们穿过来的时代都还没发明。很多药学界的人都表示,谁能发明出来,那是医药学上的盛事,保管此人赚的盆满钵满。
试想一下,谁不想要一点点粉末就能睡死过去,没有副作用还不会成瘾的安眠药啊?
但是这两人还是决定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谨慎再谨慎。真要呼啦啦山上冲下来几百号人,他们打不过,也就认了。被人麻翻了着了道,侮辱性太强。
云长影和常元提前研究过地形,进饮马陉后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这条世界线的地理和他那个时空线有点差变,但万变不如其中。一提到饮马陉就想到太行八陉,而他和司徒凛都是去悬空寺玩过的人啊。
饮马陉是河流劈山形成的河谷通道,两边没有缓坡,壁立千仞,寸草不生。
在这样的地势下,在两边山坡上埋伏人,一声吆喝呼啦啦冲下来,是做不到的。真要动手,只能混到军队旁边进行强攻。
而脱逃之地,也是有两处的,饮马陉一共有三处缓坡。缓坡两个字也是相对的,埋伏大军不行,但是能够比较轻松的攀登。其中有两处因着半山有过寺庙,还修了路。
云长影让人把这几处标注在司徒画的简易地图上,入陉后一直算着距离,小心防备。
那伙最可疑的商人,被他控在当中,前后都有差役,而且一群人不让散开,和囚车之间始终保持着三十步以上的距离。
对方即便发难,他们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剩下两拨,两个庄稼汉不用管,那一队官眷倒是引起了几个管事人的好奇。
并不是说他们有多可疑,而是风采独特。
这一群人说自己是山东人氏,家主调任京城,前阵子写信说安顿好了,请夫人前来。说了个名字和官职,几个人都没听过。但看看上京也不过四个人的“排场”,也能想到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之所以觉得“醒目”,主要是这位“夫人”。
这妇人夫家姓李,自己姓张。照着这个时候的传统,旁人喊他一句“张娘子”。
年纪估摸在二十五到三十出头,估不清楚,是因为对方带着幂篱还是从头遮到脚的那种,只能从声音仪态上估摸一二。
张娘子千里行路,没有带丫环仆妇,随行倒是三个青壮汉子。其中一人说是她娘家兄长,另两人则是家中长随。
莫说他们奇怪,那商队都有人问“娘子千里行路,怎不带侍女,这路上何等不便?”
那张娘子性格爽快,闻言并不为忤,含笑道:“路途遥远,天下又不太平。丫环、仆妇骑不了马,跑不快路,带了累赘。跟着我出来的,都练过几下子。”
至于她自己,张娘子笑意盈盈道:“就连妾身,也跟着家人学过两年武,大本事没有,遇到事跑起来还是快的。”
张娘子说是官眷,并没有乘马车,他们一行四人都骑着马。马还非常不错,特别是张娘子和她兄长骑的两匹,很有些神骏。
常元好马,前一晚就绕着看了许久。那位张郎君说他做点小买卖,这马是从胡商那里弄来的,乃是西域所产,他在河西用了多少多少绢才换来。
这话说的就很有点意思了,这张娘子的夫家不显,娘家倒颇有些门路的味道。
中原地方不产好马,朝廷用的军马很大一部分也来自互市,大部分是柔然那边的草原马。
至于西域大马,连常元之前也只见少数京城高官骑过——比如许英就有一匹,乃是永平帝赏赐。
这年头敢贩马,而且是西域马的,黑白两道都得很有些本事。
某种程度上,这句话一出,就是在承认——我,走私犯,绿林豪杰。
这态度太坦然了,反而让人产生不了怀疑。就连云长影也更好奇那张娘子幂篱之下是怎样容貌。
这几人倒不是第一次过饮马陉,特别那张姓的汉子,往来多次的样子,进了陉就时不时给同伴指点遗迹,讲讲地形。
司徒听了几句,觉得有趣,也和他们攀谈起来。
张郎君说他有阵子经常往返两京,饮马陉是必经之地。这地方春秋两季最适合,冬日里经常大雪封路,有一次他在镇上被困了半个月。至于夏天,也还行,就是容易下山水。
说着指指河流:“这水已经有些大了,若是漫过了那个位置,就不能进陉了。去年有行人不听劝,涨着水还进来。觉得一行都是快马用不了多久。结果走一半河流暴涨,冲出来只有人马的尸体了。”
司徒连连点头,这个道理他是懂得,河谷夏季最怕洪水,他参加过两次户外徒步,领队的特别强调,河谷扎营要选高处,远离河道。
张郎君又说:“这里,妹子,看到没有,前年阿兄我差点出事,就是这地方。陉里好好的,山上忽然下来一股水,石头泥沙往下砸。”
顺着他的指点,果然能看到泥石流的痕迹。
这么说说走走,三十里路转眼过了一半。此时日在中天,峡谷内被照的敞亮,众人都热的不行。云长影下令歇一下,吃点干粮喝点水。
士兵和差役们休息下来也不敢放松,分半警戒。
张娘子着人给他们送了肉干,被婉拒了,她笑吟吟道:“这是押运什么要犯啊,军爷这般仔细。”
她声音清亮,语调干脆,上马下马都很利落,直让人想到现代电影里的江湖侠女,或者新时代的职业女性。
司徒笑着回了句:“可不得仔细,那两个都是会妖法的。”
张娘子扑哧一笑:“小将军可真会说笑?”
那队商队依然被隔开二十来步,他们有些焦急的样子,彼此商量了一阵,领头的过来说:“两位将军,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出饮马陉来的好些。您二位看,这河水,一个时辰不到上来了好多,水也混了。还有那边,远处黑压压的。只怕上游在下暴雨,这要是忽然涨水,这段地方太窄,没处躲!”
这分析很科学,立刻说服了云长影。
他看了看简易地图,出陉还有十里地,但是再走两三里,就过了最窄处。河谷变宽,两边缓坡的面积增大,就算山洪爆发,也有高地势的地方可以躲避。
一行人立刻出发,这时候走的稍微散了一点。商队拉车的两匹马有一匹闹了点脾气,七八个人拉在了后面,和押运的队伍差不多碰上。
一错身间,变化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