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王那里退出,郑孝卿一路策马回府,进门就喊“请蒲先生过来”。
蒲先生,江南人,这一年四十出头,很少和人谈起过往,郑府的人只知道他跟了郑孝卿七八年,是他最信任的谋士。
此人好穿黑袍,无妻无子,但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即便在郑府也没什么人和他交好。
郑孝卿把事情一说,蒲先生也有些吃惊。
这两人那么快被抓,而且是被地方官大张旗鼓的抓起来,实在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郑孝卿更是生气:“哪里都好办,只有处州,处州那个姓蒋的油盐不进。”
这两人都没看过南怀观柳长荫立下的纪念碑,只归结于处州官府的运气。
“不过,处州并没有留下人,直接送京城去了。算时日,折冲军那俩小子应该跟在旁边。”
郑孝卿是打心底里讨厌云长影两人,就他们窜上跳下,坏了他多少事。
这两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运气,在南怀观没被食脑怪啃了,还能发现什么前朝地宫。他打心底里后悔,过去这些年没让人把南怀观再好好翻翻,现在看来,那几个人的坚持是对的——观里有宝。
南怀观事发,特别是地宫显现后,蒲先生就和他说,方良的用处折了大半。
原因有二。
其一,神秘性没有了,前因后果明确,来龙去脉清晰。
食脑怪作为秘器,原本最大的优点就是似是而非。毕竟,说到妖邪作怪,真正发自心底里信的人并没有那么多。各地官府更没几个敢于直接把“妖邪杀人”写进公文。
可现在呢,妖邪退化成了“怪兽”,东都府的仵作都能大大咧咧的说:“验明尸体,乃是食脑怪兽所为。”
其二,震慑性少了。食脑怪被柳家两代人先后摧毁,现在东都人人都知道,食脑怪并非不可战胜,念段神咒就能自保。不用官府下令,大部分百姓自己就会把食脑大仙像砸了。
总之,现在在使用方良,方便性当然在,可立刻就会被定性为“纵怪兽杀人”,立案侦查。那就回到官府熟悉的套路上,事主的安全性大大下降。
蒲先生之前就劝他尽快和这几人割裂,给笔钱让他们走的越远越好。钱要给的大方,毕竟这玩意是真的好用,难保什么时候可以救命。
郑孝卿还犹豫呢,人就被抓了。
之前,他一直恨那么多年都没能把控方良的法子弄到手,那几个南怀观妖道在这方面硬气的很。
这一刻,更是怪前些年怎么不派些人去干脆把南怀观兜底拆了呢。拆房挖地,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蒲先生沉吟许久才道:“东家,当下有两个法子。
“上策,自然是派人中途劫囚车,把人救出来。不过,不能东家这里派人。过了处州到京城要经过林州,那里有几伙山贼势大,可以用。
“中策——东家立刻安排人到京城活动,务必让西京也和这里一样,人人知道祸起越国公!”
郑孝卿两个都不满意,皱眉道:“怎么没有下策?”
“下策有什么说的必要?”
“说来听听。”
“下策,无非就是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为何不能把人救回来,非要远远放到外头去。这落了草,日后用的上的时候怎么办?那还不如下策。”
蒲先生知道郑侍郎还是馋控邪之法,略有些无奈道:“这两个人,可以死在大牢里,可以死在断头台上,唯独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路上。东家莫不是忘了,还有一人没有落网!”
郑孝卿恍然大悟,对啊,那人还是他们送出去的。他在南怀观闯了祸,折冲军的人满京城在找。为了落定对杨三郎的怀疑,还特地嘱咐让他离京时务必穿那身“岭南客”衣服。
蒲先生巴拉巴拉的分析,单枪匹马只是杀人,那食脑怪可太好用了。好几百步外杀人,谁能防的住,就算有针对性的护身符,可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若是能行上策,等风头过来,还是可以召回来的。山贼日子,哪有东都旖梦来的好?”
郑孝卿还是犹豫,蒲先生叹了口气:“不管东家最后怎么想,中策是一定要做的,越快越好。处州进京,哪怕押着囚车也用不了几天。”
出处州,到安潼县,这是青潼道的终点。
在这里,可以分两条路。向南,顺蜀山入川;向北,就是西京长兴。
入川不用说,蜀道艰难。
入京,大部分地方都是通途,只有林州一地要穿越烟山山脉,还有进京的最后一道险路——饮马陉。
后代有著名的太行八陉,也就是穿越太行山的八条通道。
所有被称做陉的地方,都是两边陡壁,夹一处小道,多半还有河流。这些陉很多本就是河流劈山形成的。
饮马陉这种名字,当然来源于某个传说。某朝开国皇帝征战之时,吃了败仗一路奔逃,人困马乏,水都喝不上的时候。战马在那里刨地,军士随便一挖就一眼清泉。
众人都以为是神迹,喝饱水后精神也振作了,从此往后无往不利,最终建立了鼎盛的王朝等等。
这种故事,华国一半的风景名胜都能听到。
饮马陉长约三十里,轻骑快马半天就过。
但是押着囚车,就得费上大半天。
饮马陉作为进京的必经之路当然属于官道,但就和后代的很长一段时间的国道一样,编号都是G开头,道路水平全看经过地方的财政和修路难度。有些地方是双向八车道,有些地方错车都得费点功夫。
饮马陉除了挂了个官道的名称,其他地方一点看不出和“官”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典型的河谷,遇到河流暴涨,整条路都会中断的那种。
路上满是碎石,还时不时有河流暴涨,山洪暴发后留下的大石块,就那么怼在道路当中,等着哪一天实在有人看不过去,或者把路堵到马车难行,才会有人想办法推到河里去。
在这种路上,走路、坐车、骑马,都是受罪。
云和司徒两个人的原身都来自军旅家庭,从小骑马,他们穿越过来,控马的肌肉记忆还在,腿上也早磨出厚厚茧子,但是,骑马的受罪劲却是得从头开始习惯的。
刚穿过来那几天,天天急行军,云长影被颠得只想哭,坚信除了晕车肯定还有晕马这种毛病。
在东都过了一阵子好路平路的日子,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习惯这种出行方式。这一返程,让他知道以前都是错觉——骑马真的太痛苦了,特别是上坡下坡,又累又吓人,每次下马他都恨不得步行算了。
在处州州治见到蒋呈前,他还想着怎么说服对方让一个战利品。结果蒋州牧一点不想留人,京城觉得是要犯,行,提走呗。
只有一件事蒋州牧非常坚持——他要留下大部分食脑怪。
这两个妖道一共收了七只食脑怪,分两个金筒收藏,金筒上刻了神妖图样。众人一个也认不出,蒋州牧说那是扶余国的信仰。一提醒,绘画爱好者司徒凛就想起来,在地宫祭坛上看到过相似的。
如果没有折冲卫参和,从人到物都该归处州处理。
至于要怎么办,这位蒋州牧也是格外爽快,有问必答,和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些说话永远藏三分的官员天壤之别。特别是他听云长影两人说起南怀观故事,以及和柳熙宁的交情,就更是很愿意说说往昔。
蒋呈还是当年和柳长荫他们一起处理这件事的思路——妖邪之事,处理起来要干脆,尤其不能有“学习”之心。
所以,妖道快速处决,而妖物——之前柳长荫他们就研究过消灭的方法,然而方良出自天地之间,无法被“杀死”。
他们中对此道最为熟悉的人还解释过,说这种妖邪起于人心。人心中的恶意、邪念,弥散天地间,形成了各种邪物。
扶余国的祭祀,是用满足妖邪的欲念来获得暂时太平。
岭南和他们实施的大傩,是驱除,或者说是驱散。
驱傩之后,方良并没有“死去”,而是变得无限虚弱,重新散归天地。
但是邪念不消,终有一日,方良会卷土重来。
这就是为什么岭南很多地方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大傩的道理。
这套理论,蒋呈他们几个接受的很顺利——这个时空也有年兽说法,年兽不也是一年一次,只能驱逐不能杀死么。
当年南怀观决战后,他们几个并没有发现地宫。而是在十年后重聚之时偶然发现,他们进入地宫销毁了里面所有明显的文字,又把十二兽衣服放在祭坛上做纪念。然后关闭地宫,相约永不和人谈起。故而柳长荫的笔记上没提过地宫的事情。
妖道伏诛后,他们也搜出来过控邪的方法。柳长荫以“妖术不可留于世”的理由不让他们看,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
说到这里,蒋呈一脸怀念,然后重重叹一口气:“可惜这一次由不得我们做主!”
妖道进京受审,少不得会被问出邪法,虽然是多次流转后的半拉子版本,依然堪称隐患。
这个他管不了了,但是邪物,他还是希望少留存于世。处理方法,自然和当年一样,找个寺庙或者道观镇压。他会找个理由,让郡中富商再捐个什么建筑,把方良直接埋地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