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们想象的多么可怕,钟三郎还是坚信这只是下人们懈怠,不知道哪里跑进来几只蝴蝶蛾子之类的,晚上在他身上被子上扑腾的结果。
他晚上睡觉没有让下人守夜的习惯,下人们委屈但是没有证据。
当天府内大管事亲自带着人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连窗纸都重新糊了一回。入夜又吩咐两个小厮一定要通宵守在门口,听到任何动静快点应答,可不能让小三爷再生气。
事情发生在临近子夜。
钟三郎还没有熄灯。
钟三郎不喜欢太多人围着伺候,两个小厮躲在院子里,操着手低声说话。
无非抱怨这位小三爷哪来的那么多事,到那么晚还不睡,他早点睡下,他们两个也能寻个干净地方坐下靠着歇歇。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钟三郎的身影,时而走动,时而俯案。也不知道他一个武将哪来那么多文书上的事情。
好容易等到钟三郎进到卧室,一个小厮推推对方:“行了行了,总算要睡下了。等会我守着,你先咪会?”
对方还没开口,就听钟三郎大喊:“什么东西!”
窗上,一只巨大的蝴蝶影子。
翅膀全开,微微颤动。
两个小厮完全被吓傻了。
他们第一个反应是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蝶妖,蝶妖出现了!”
他们身后传来一阵物品翻到的声音,灯火俱灭。
众人被惊动赶到三房这里,钟三郎的房间安安静静,一片黑暗。
三房夫人韩氏身边的管家娘子先他们一步赶到,正在那里叫门,见到大管事皱眉道:“喊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管事又喊了两声没有答复,大着胆子推门进去,点亮烛火。
众人就见钟三郎倒在书案到塌之间的地板上,外衣解了一半。书案倾覆,烛台倾倒,烛台上的罩纸已经燃尽,幸好没有引发火灾,可见那一瞬间钟三郎心中的惊惧。
管事的连喊几声“小三爷”没有答复,大着胆子上去试了一下鼻息,啪嗒一下瘫坐在地上,颤声道:“快,快去喊几位小少爷过来!小三爷……没了……”
钟家第三代里,常住府中的成年男子便是钟存和钟微。
钟存是庶出,平日里又只喜欢作画和侍弄花草,几乎不过问事务。府内事情,对内管事的是二房的夫人江氏,对外就是钟微。
钟存和钟微两兄弟匆匆赶来,听那两个小厮把事情说了一遍。
两人都说忽然之间房里出现一个巨大的蝴蝶,然后小三爷大喊大叫,烛火瞬间没了。
至于喊了什么,两个人都吓坏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记得最初喊的是“什么东西!”
此时各院女眷也被惊动了。江氏带着侍女仆妇过来,见到此景也是大惊,虽然惊讶倒是没有失态,神色间比那两个抛下主人逃跑,到现在还在瑟瑟发抖的小厮强多了。
钟微把情况简单说了两句,江氏安静听着,听到巨大的蝴蝶影子的那一段,“咦”了一声——
“那是什么?”
几只蝴蝶翩翩飞舞。
钟微都倒退了两步。
“哪里来的蝴蝶?”
在众人的目光下,几只蝴蝶在房中飞了几圈,其中一只颤颤的停在了钟三郎的脸上。
羽翼大张。
江氏的侍女叫出声来:“鬼,鬼——”
那只蝴蝶有成人手掌那么大,张开的翅膀遮了钟三郎半张脸。
翅膀上,一张棕黄黑交织的鬼脸静静看着众人。
兴许是受到惊吓,蝶翼微动,鬼脸宛若活了过来。
众人连连后退。
过了好一会,钟微才颤声道:“只是,只是蝴蝶,抓住它!”
从人不敢动。
停滞之间,几只蝴蝶扑啦啦飞了一圈,连着伏在钟三郎脸上的那只一起,趋着光,飞出了房间,直入夜空。
一层磷灰粘在钟三郎脸上,黄灰交错,微微闪光。
袁祥和常元都有些受惊的表情,再看司徒和云长影神情自若。几人都想真不愧是在东都能大战食脑怪的人。
实际上,对两个本格推理重度爱好者来说,这种级别的密室死人事件算什么啊?
本格里,什么诡异场景没出现过?童谣杀人、石像杀人、玩偶杀人,几只幺蛾子在里面根本排不上号。
听这种故事是不能让他们两个害怕的,如果是亲历么——
云长影表示拒绝,毕竟他是个鬼屋都不敢去玩的人。
“钟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快有……一个月了吧。”
“可我上一次从陌林过,没有听说城里发生妖邪怪事啊!”
钟微苦笑道:“三阿兄的事,没有报官。袁兄知道,我们世代军旅,身边也有几个能干的人。当日检查过,并没有发现伤痕。这鬼蝶虽然奇怪,可也不过是几只蝴蝶,还都飞走了。家祖与家母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云长影他们也能理解,当时越国公和食脑怪的故事正在流传,信阳侯不想自家也和妖怪沾上边。
毕竟信阳侯离开皇权中枢已经太久了,谁知道永平帝会不会听到“妖怪”就觉得全是装神弄鬼要造反的样子。
“我们一开始,也觉得三阿兄可能是得了急病。至于那两个小厮说的大蝴蝶,除了他们也没别的人见到过。
“谁想到,这之后阿鸣也出事了。”
阿鸣——钟鸣,是钟三郎的长子,这一年十一岁,小小年纪已经精于弓马,加之性格开朗,在唐源颇得长辈们喜爱。
袁祥这下真的大惊:“阿鸣!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到十天。三嫂带着阿鸣回来奔丧之后发生的。”
“阿鸣说三阿兄身体一向健康,没道理暴毙,一定要找官府的仵作来查验。”
当时,钟鸣守着棺材不让下葬,一家子叔伯婶婶围着劝说都没用。
最后,信阳侯出现了。
信阳侯这几年的身体越发的不行了,拄着拐杖,在钟存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灵堂。
将军暮年,身已老,气由存。
老将军用拐杖用力剁了几下地面:“老夫还没死,说的话已经没用了吗?三郎是暴病而亡,下葬——”
钟鸣震惊的看着祖父,死死守着父亲的棺椁摇头。
老将军横眉竖眼。
少年人咬牙坚持。
老将军一步步走过来,走到钟鸣面前时候已经老泪纵横。
钟鸣何尝见过祖父这个样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着曾祖父的腿哭道:“我爹爹死的冤啊——”
信阳侯抚着曾孙儿的头,颤声道:“好孩子——你爹爹是病死的,他就是病死的。”
钟鸣终究是退让了,在一代勇将的泪水前。
数日后,信阳侯为这个决定后悔的肝肠寸断。
钟鸣死在花园里,梧桐树下,玉簪花从中。
雪白的花朵包围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人。
他全身上下也没有明显伤痕,双手平放在身侧,衣衫整齐,若是不看扭曲的表情,他就像在花丛中静静睡去。
他的脸颊和颈部和钟三郎一样,沾着蝴蝶的磷粉。
钟鸣是钟家第四代中最出色的一个,也是信阳侯最疼爱的曾孙。这一下老将军再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我们在阿鸣的身上,后颈部分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伤口”钟微指了指位置,在后颈偏上。
“伤口很小,又被头发遮挡,查了几次才发现。其实,会反复查还是因为两名大夫都说阿鸣是中毒而死。
“其实,三阿兄去世的时候,我偷偷用银针试过,并未变色,哎——”
“银针没有试出来,那——”
“袁兄,不是所有的毒都能让银针变色,这在——”云长影瞬间卡住了,该说在什么书上写过?《洗冤集录》这个年代还没出版吧?不对,古人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钟微道:“大夫也那么说……”他说了一个人名,显见是这个时代的名医,反正袁祥表示,既然是这位先生说的,那肯定没错。
“大夫可有说中的是什么毒?”
钟微摇摇头:“只说不是砒霜这些中原常见的。大夫说他游历天下,这世上有太多奇怪的有毒的动植物。特别是西南烟瘴之地,万花开放,百毒滋生,无比玄奇。”
云长影等人表示听懂了——神医怀疑钟家父子中的毒来自西南。
他们最近和西南真有缘分。
如果他们是在出演电视剧,他一定会吐糟编剧欺负隋唐西南还是蛮夷之地,什么糟心事都往人家西南塞。
袁祥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他们。司徒疯狂摇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是大夫!”
开玩笑,哪怕在原世界线,他们也不会分析毒素那么高级的活,他们是两个可怜的金融商贸专业的,不是法医学也不是化工。
“这一次,还是没有报官?”袁祥想不通了,钟鸣在家中受到的器重他们都知道:“总不能还当‘暴毙’。钟兄,说句冒犯的话。我还是不相信蝴蝶妖之类的说法,妖邪之事八成人为。钟府……”
钟微苦笑:“袁兄,我们钟家还没荒唐到这个地步。查到伤口,大夫也说是毒杀,祖父自然明白。”
“那——”
钟微叹了口气:“祖父想亲自找到杀害阿鸣的凶手。”
袁祥皱了皱眉,忽然冷笑一声。
钟微露出一点尴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