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高颎

突厥木杆可汗在位之丑牛年(569年),七月二十六。

天山之北,临河的一片原野之上,坐落着这样一座怪异的城市。

这城市南面靠近河水的区域,是鳞次栉比的一排排粟特风格的土石屋舍。

每一日,这里都有交通东西世界,穿越天山南北的商旅往来不绝。

而在这城市北面靠近草原的区域,则有成千上万的突厥毡帐扎在彼处。

每一日,都有数不尽的金银珠玉、彩缎丝帛从南城的粟特市镇,流入这些毡帐之内。

财富的流向,暗示着突厥人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这座城市,名叫怛罗斯。

而现今,那顶属于突厥西面可汗室点密的汗帐,便就正在此城之中。

不过,今日的室点密可汗却没有在那顶饰满彩缎的汗帐之中召见来自拜占庭、敦煌以及波斯的使者。

一座规模颇宏的粟特风格石屋之内,一个圆脸赤面的老者半眯着眼睛,用轻蔑地目光在波斯使者脸上一扫而过之后,移目看向敦煌使者高颎、拜占庭使者泽马库斯时,神情却换作了亲切。

他正是如今中亚草原的最高统治者,现任突厥大可汗阿史那燕都的叔叔,仅在名义上从属于突厥东面的突厥西面可汗,室点密。

此刻,高踞金椅之上的他,忽然又将目光移向了那波斯使者,厉声道。

“波斯王杀我使者,罪无可恕,突厥今已与罗马联合,来岁必兴师共讨波斯,且告汝王好自为之,退罢。”

那波斯使者听过随从译者的转译,面上露出惶惶之色,不待他有更多言语,帐中两个突厥卫士已来到他身前,要将他请出石室。

一侧,同样听罢译者转译的拜占庭正使泽马库斯和副使莫里斯则皆面露欢欣。

突厥可汗这种丝毫不给波斯使者脸面的做法,已经宣示了罗马与突厥联盟的正式结成。

他们此次东行的使命,达成了。

另一侧,自敦煌而来的瓜州长史高颎亦暗自欣喜,室点密既与波斯决裂,便意味着西面突厥未来的主要精力会放在与波斯的争衡之上,随公杨坚夺取西域南疆的谋算,或许真能达成。

到那时,他独孤颎亦当能够成就一番事业。

是了,高颎此刻称为独孤颎更为合宜,他的父亲高宾原在东魏任事,大统年间投奔西魏之后,倍受独孤信亲重,于是他家得姓独孤。

可惜周室代魏后,独孤信被宇文护逼死,他父子二人只好转投齐国公宇文宪麾下效力。

怎奈造化弄人,去岁周齐交兵,宇文宪被俘,他父子侥幸逃出生天,几番思虑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携家西迁,向敦煌投奔杨坚。

这倒不只是出于杨坚娶了独孤信的女儿,因此两家过去有些交情的缘故,更是由于笃信佛法的他们,一早听闻了周帝宇文邕将要毁佛的消息。

初至敦煌时,他还担心杨坚会因他年齿不足三十而轻待于他,哪知杨坚待他极为亲重,不仅拜他做了瓜州长史,还将他引为心腹,说了自己霸据西域的雄图。

高颎本不是甘于庸碌之辈,彼时杨坚向他述说尚缺一舌辩之士游说突厥,他便自告奋勇来使突厥。

由敦煌至怛罗斯,行程极是艰辛,他沿途穿沙漠,越雪山,行过热海畔,渡过碎叶川,行程近万里,方才得至此地。

许是投身西域后时来运转,前日里初至怛罗斯,他便听闻发自极西之地的罗马使者与波斯使者已于室点密可汗面前争辩数阵。

又使了些金银之物后,他探得室点密属意与罗马联盟,便刻意往罗马使者居住走了走关系。

相谈甚欢之下,他大致明了波斯、罗马、突厥三方纠葛,是以昨日室点密召他私见时,他的对答极得其心意,几乎当时便要允了杨坚代征西域南疆小国赋税的请求。

不过可惜,室点密毕竟是带领突厥人征服了整个中亚草原的人物,岂能是那般草率之辈,只告诉他明日自有定夺。

好在,看情形,今日这石室中的一切,正在向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莫非投奔杨公之后,自己果真走了大运不成。

高颎瞥了眼屋中那根镶嵌着金饰的木柱,心中如此想道。

忽然,室点密的声音又在室中响起。

“周使,汝昨日之言颇善,吾侄燕都窃据突厥东面,常欲施号令于吾,实不量力也。”

“周主娶女于燕都,是执臣子礼也,杨公若能于吾突厥西面为臣子,则吾必助杨公东争关中。”

“周使昨日之言甚善,波斯常窥我河中之地,不重挫之,不足以使我倾力东顾而取大可汗宝位。”

“西域诸国,荒僻之土也,民不过二三十万,杨公若能称臣于吾,受吾叶护之封,岁贡丝帛五万匹于碎叶,则高昌以下,天山以南,西域列国,吾任杨公取之。”

译者的言语声逐渐在高颎耳中变得浅淡。

高颎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拳头。

叶护是突厥可汗之下的最大官衔,堪称突厥国中的封疆大吏。

要杨坚受这叶护之封倒也无妨,敦煌距关中绝远,如今更是形同割据,关中困于南周东齐,自不可能真来追究什么。

只是室点密索求岁贡未免太多,虽说若能全有西域山南之地,垄断东西商路,每岁征得十万匹丝帛亦是可能之事,不过一旦从中扣去这五万之数,再刨除转运之费,他们在山南恐怕只能勉力维持统治而已。

这位室点密可汗,果真是个人物。

高颎心中暗忖,口中随之声言争辩道。

“可汗英睿,我等臣之,事固当然,只是山南之地新取之际难免破败,万望可汗以三年为限宽之。”

“前之三年,我主但贡丝帛万匹,其后增之三万五万,则皆从可汗之愿。”

“可汗若能从此议,我主杨公必为可汗叶护,为可汗牧马山南,他年可汗若欲东顾,我主亦必鞍前马后,为可汗前驱。”

金座之上,室点密闻言,垂首沉思了少倾。

他亦没想到这使者会果真赞同他狮子大开口的要求。

须知道,天山以南尽为沙漠,各处交通甚为艰难,突厥虽名义上领有西域诸国,但实际诸国每年上缴的供奉极为有限,折为丝帛,价值至多一二万匹。

莫非这东土之地的夏人,真有点石成金之法?

室点密心中不免对杨坚此人生出了几分好奇与忌惮。

不过,西面突厥此时的战略重心毕竟不在东面,而且室点密所以放心把西域山南之地让与杨坚,只是因为他绝不相信,杨坚手中多了这散在沙漠中的二三十万人,便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任由着胸中那股来自草原征服者的自信漫延,室点密终于再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

“可,且授杨公山南叶护。”

————

入夜,怛罗斯南城的一所食肆之中。

罗马人的副使莫里斯与高颎饮着室点密赐下的马奶酒,靠着粟特译者,言谈甚欢。

莫里斯现年三十有一,比高颎稍长两岁,生得一头漂亮的金发,一双碧蓝的眸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闪烁着聪敏。

他的确承了罗马皇帝查士丁二世要他探查东方世界的旨意,不过一路行来,他自己也对东方的世界产生了十足的好奇。

是以,当前日前来拜谒的高颎言明了,自己是来自突厥东方一座名为敦煌的城市的使者之后,他便有意无意地接近着高颎,想要探听更多关于东方的消息。

然后,他便了解到了,在敦煌的东方,有一个叫做“周”的国家,而在“周”的东面是它的敌国“齐”。

“齐”临海,沿着那条海岸南行,会来到一座叫做建康的城市,这座城市是这个东方世界的上一个完全统治者“汉”的最新一代继承人“陈”的首都。

莫里斯回忆着那几个越来越难以忘却的名字。

“齐”的首都邺城是东方世界的巴黎,“周”的首都长安是东方世界的罗马,“陈”的首都建康是东方世界的君士坦丁堡。

莫里斯在脑海中,将东方世界的地名与自己熟知的欧罗巴地名结合了起来,对于那个位于东方的罗马帝国,他愈发好奇了。

“高,那个叫做‘甘’的‘汉’使者,最后到了何处?”

不知为何,今日的高颎刻意同莫里斯讲起了东汉时甘英出使大秦的故事。

高颎饮了口银杯盏中的马奶酒,就着食肆的光亮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行伍气息的异邦人。

他有私心,他想要这个好奇心爆棚的异邦使者像甘英一样东行。

一个来自绝远异邦大国的使臣到长安纳贡,皇帝会很高兴。

皇帝一高兴,河西就能赢得更多时间发展。

而且,莫里斯果若东行,未必不能成为皇帝用来缓和北周与陈国之间矛盾的一把钥匙。

皇帝毁佛之后,势必要寻找一个方向用兵以重建威信,龟缩在巴蜀之地,建号明德的宇文训,是唯一的选择。

在这之前,北周若能先麻痹住陈国,能使其不立即支援巴蜀,此战或许便有胜机。

周国若能恢复巴蜀,周、齐、陈三国形势便能重归平衡,他与杨坚便可安心经营西域了。

而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异邦人,或许便能成为那棋枰之上的关键一子。

“甘英只达西海,未及大秦。”

高颎饮着马奶酒,品尝莫里斯眼眸里的落寞。

“兄乃大秦人之后,今至怛罗斯,距‘汉’之建康,不过二万余里。”

“兄何不值此良机,随我扬鞭东行,凿空东西,成前人未竟之业?”

“留姓名于史册,令万世念而不忘,如此壮举,兄不欲为乎?”

“长安、建康,前汉遗辉在兹,兄不欲见乎?兄不欲往乎?”

听罢粟特译者的转述之语,莫里斯面上又浮出许多光彩。

在罗马时,他是提比略将军的心腹,想要效命疆场,建功扬名,却一直苦无良机,而今,另外一份荣誉千古的良机就在面前,他怎可能轻易放弃?

东方和西方的罗马帝国都在数百年的衰退中,丢失了大量的土地,眼下查士丁尼大帝死后,稍稍振作的西方帝国似乎又一次步入了衰退。

而听高的言语,那个名为‘陈’的东方帝国,似乎正在复兴。

他要东行,像高说的那样凿空东西世界。

他要东行,为罗马帝国寻找一剂复兴的药方。

他要东行,向长安、向建康,东行!

看到莫里斯面上的神采,高颎笑了。

西投敦煌之后,他果然时来运转。

或许往后,他便不必自称独孤颎,而可以叫做高颎了。

————

光大三年(569年),七月。

北周瓜州长史高颎使突厥,时突厥西面可汗室点密,欲倾力用武波斯,故有意使杨坚坐大以牵制东面,遂授杨坚叶护之职,使之领衔西域山南诸国,并相约坚岁贡突厥丝帛万匹,三年后增岁贡至三万。

泰西拜占庭之使臣莫里斯,与高颎相友善,慕中华风仪,请往长安贡奉,其正使泽马库斯初不欲其东行,高颎重以丝帛贿之,乃可之。

泽马库斯自率大队先西还,而留莫里斯与数人东行,高颎募粟特人数十入其行列,以壮其声势,又为购方物于怛罗斯,以充贡献之物。

八月初二。

吐谷浑寇北周沙州,周将史万岁击走之。

八月十五。

工部尚书毛喜营建康新宫,其日,奉天殿成,陈帝陈伯宗巡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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