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我不愿意出手......’佛身低垂了眉眼,‘是时机未到。’
心魔身听见,哼笑一声。
‘时机未到......’他玩味地咀嚼着,赞叹一般地开口说道,‘这可真是一个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都适用的理由啊。’
佛身默然片刻,忽然抬起目光来直直看定心魔身,‘你这般着急,到底所为何事?’
心魔身眯了眯眼睛,笑了。
‘佛身,你这话说得很没道理。明明是我先来叩问你,而你只拿一个极其搪塞的说法来糊弄我就不说了,这会儿居然还反过来质问我?’
‘佛身,’心魔身的目光毫不退让,直直地回望过去,‘你若是心虚了,便直言,我也是净涪,如何会来嘲讽你?’
那言语中的诱哄坦然又直白,一时竟反将佛身比得小家子气了。
佛身的心神不曾有过一丝分化。
‘你先是在无羁天中做下布置,后又要诱我出手救脱无羁天那些本土生灵......心魔身,你是急了。’
他将话题重新给摆正了。
‘但我不太明白,你何以这般着急?’
佛身一面辩说着,一面更仔细打量着那边的心魔身。
面上多余神色尽数一扫而空的心魔身定定看着佛身,许久没有作声。
佛身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带着慨叹开口,‘心魔身,你该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急不来的。甚至,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
‘一旦出错......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还会比一步步走得踏实要多上许多。’
心魔身忽然就笑了,‘所以......这就是你方才与我说时候未到的真正原因?’
佛身仔细觑了心魔身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错。’
他这回倒是很自然地随着心魔身的心意将事情轻轻放了过去。
‘心魔道的那些修士们在无羁天经营许多年,可谓是树大根深,很难动摇。尤其是在心魔道那些修士各种应对不曾有过任何失误的情况下。’
‘而除了那些心魔道修士外,无羁天本土生灵自身的意志,也是一个问题。’佛身叹息般说道。
‘他们不信我。’
信,方才是一切因缘的开端。否则,何以佛门菩萨修行阶梯,是从十信开始的呢?
‘也对,’心魔身道,‘上赶着的,可不是买卖。’
他抬头望向前方,与佛身说道,‘我到了。’
佛身轻轻阖首,也是应道,‘我也快到了。’
心魔身无声笑笑,抬脚一跨,轻易走出通道,进入那方世界之中。
严密却错乱的道则法理霸道地取代了六感收集到的所有信息,直接冲击心魔身的心神。
心魔身微微闭了闭眼睛。
千里之外有人!
快速适应这小自在天的道则法理后,净涪心魔身抬眼,直接锁定那个安分地守在千里界线之外的修士。
那是一个容貌极尽妍美的女修,一颦一笑间荡尽天之绝色。
净涪心魔身眨了眨眼睛,隐去眼底的警惕,再一次自然显露出佛身惯常的温和。
“南无阿弥陀佛,檀越有礼。”他抬手合掌,微微低头作礼。
那女修也是客气还了一礼。
“净涪法师有礼,我是童子座下魔使庄明华,此行乃是奉我主之名前来拜见法师,也好招待一二。”她稍作停顿,方才又对净涪心魔身道,“不知道净涪法师此行可是有事?”
净涪心魔身就笑着应道,“小僧此行,不过是要在这暗土各重天世界游历,好增长见闻罢了,事情......却是没有的。”
“原来如此。”庄明华面上不见一丝怀疑,她甚至点了点头,很是贴心地询问道,“小自在天由我主执掌打理,其中多有规矩。净涪法师一人在此间行走,怕是很不方便。”
她认真想了想,对着净涪心魔身摊开手掌。
那白净软和的掌心处静静停了一枚漆黑似墨的符印。
“听闻净涪法师在无羁□□走时候,身上带了恒常宗一脉亲传弟子的身份铭牌......”
她似乎没带什么心思,单单只是很随意地提了一嘴,然后甚至很顺利成章地与净涪心魔身说道,“我小自在天不似无羁天,没有那分化出去的各支脉传承,但我小自在天也有相类的东西。”
她说着,随意一转手。
那枚原本顺服地停在庄明华掌心处的墨黑符印便直直地冲向了净涪心魔身,拖拽出一道暗色的流光。
净涪心魔身伸出手去,轻易将那枚墨黑符印接下。
庄明华,或者说执掌这一座小自在天的那位天魔童子约莫不曾想过在这枚符印上动手脚,所以自这枚符印被净涪心魔身的气机牢牢封禁的那一刻起,它就异常的安分,恍若一件真正的死物。
庄明华见净涪心魔身将那符印收下,便笑着与他解说道,“净涪法师若是遇到了麻烦,只要是在这小自在天里,都可通过它找我。”
“能帮净涪法师处理的,我定不会推脱。便是我实力不够,上头也还有我主在,必不会让净涪法师心烦。”
净涪心魔身将那墨黑符印收起,与庄明华郑重一礼。
“还请魔使代小僧谢过无欺童子厚意。”
庄明华还礼点头,“净涪法师放心。”
话音落下时候,庄明华的身影便也消散了去,仿佛那天地间的一缕轻风,再无处寻觅。
净涪心魔身翻手重又将那枚墨黑符印取了出来。
墨黑符印中的天魔意蕴异常错杂,却是杂而不乱,其中自有一股别样美感。
‘比起无执童子来,这位无欺童子的手段着实是高多了。’他对佛身叹道。
佛身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看的可不是心魔身,而是那枚墨黑符印。
仔细检看过那枚墨黑符印内外以后,饶是净涪佛身,也不由得点头赞同。
‘确实。’他叹道,‘倘若当年盯上景浩界世界的不是无执童子,而是这位无欺童子,我等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景浩界里的问题。’
净涪佛身说的还真不是虚言。
旁的就不提了,单只从那位无欺童子在这枚墨黑符印上遗留下来的些许痕迹便能看出来,这位无欺童子可不是完全遵循着那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道在修行。
他在尝试着摸索出他自己的道。
更叫净涪佛身与心魔身另眼相看的还是,这位无欺童子似乎已经有了一些成果了。
心魔身盯着那枚墨黑符印上留存的道痕许久,忽然笑了笑。
佛身瞥了他一眼,约莫猜到了心魔身的心思。
‘你真当那位天魔主不知道这个?无欺童子确实不错,可那位天魔主手段更加莫测,而且无欺童子也未必就不愿意依附天魔主......你的那个心思还是收一收吧。’
对于天魔主那等的人物来说,诸天寰宇里每一个天魔道修士可都是他修行的资粮。他们在天魔一道上但凡有所进益,最后那些道则法理都会汇聚到他的道果里,成为他道果的补益。
似无欺童子这样能走出自己道路来的后来者,天魔主只有嫌不够,可不会嫌多。
除非无欺童子最后能够完全拜托他烙印在他道途上的痕迹,否则......也就只有无欺童子的真灵彻底陨灭,才能完全斩断他与他化自在天魔主之间的联系。
想也知道,在他化自在天魔主不曾将无欺童子彻底逼上绝路之前,这无欺童子就不会那般决绝地与他化自在天魔主完全撕破脸面。
佛身叹了一口气,‘我可不想因为这个又叫那位天魔主找上门来。’
净涪心魔身心下的笑意隐去。他正色与佛身道,‘我就只是这般想一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要去做。而且......’
‘我可还记得眼下对我等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佛身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你记得就最好了。’
耳边那忽然传来的低哑绝望哭声,叫净涪佛身暗自叹了口气,他直接转了一个方向。
心魔身察觉到佛身那边的动静,轻咦一声,不甚在意地道,‘人间那边又有魔道修士在收割资粮了?’
不怪心魔身那般漠然,实在是见多了。
尤其是在佛身离开道门虚灵洞天界域,正式踏入魔门所掌控的地界以后,几乎每一日都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也就是净涪佛身在魔门界域中现身的消息彻底传开以后,这些事情发生的频率方才稍微降低了一些。
而这,亦是净涪佛身的进展落在心魔身后头的缘故。
佛身没有应话,仍旧快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不过身形几个闪烁,净涪佛身就走出了数万里界域,出现在一片沦为废墟的地界上。
饶是净涪佛身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路,可等他真正站在这片废墟上方虚空的时候,方圆近千里地界,除了那一道满是绝望的哭声之外,居然再没有第二个喘气的生灵。
是的,原本还算是繁华的这一方城市,如今就只剩下一个活口。
而除了那个最后的幸存者以外,就再没有其他人了。
连那个收割这一方城市人口资粮的修士,都没有了踪迹。
净涪佛身暗自叹了一口气,目光直接锁定了废墟的正中央。
那是这个城市的城主府所在。
那个幸存者,如今就佝偻地匍匐在城主府密室的入口处,哭得声音低哑。
他身体艰难地抽搐,显然无法承受这样可怖的现实。
净涪佛身一步跨出,直接出现在那个幸存者三步开外。
那个幸存者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身上一道道护持法禁流转,将他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护持肉身的、保护神魂的、预警的、震慑的......
净涪佛身只是一眼扫过去,便认出了这些护持法禁的种类。
他目光一转,往废墟各处打量了一圈又收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还在崩溃哭泣的少年。
尽管这次来收割修行资粮的魔道修士不是亲自出手,而是选择了灵宝,相对来说,确实是更容易逃出生天。可要将这个少年一丝不差地保存下来,单只靠这城主府密室的重重布置,是不够的。
就算再算上这少年身上如今还在流转着的诸多护持法禁,也仍然不够。
‘所以......’心魔身在净涪佛身耳边问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一点修为都没有的小孩儿幸免于难呢?’
佛身未有所动,只看了那位少年一眼后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脱下手腕上带着的佛珠,将它拿在手里,一颗颗轻缓捻动。
每一颗佛珠转过时候,都有一句低低的佛唱声做伴。
不是惯常的阿弥陀佛,而是地藏王菩萨的佛号。
心魔身只轻哼一声,便收回了心神。
哪怕他们都知道,这一片废墟地界,莫说是生灵的遗体,就是生灵的魂魄、怨气、死气、血气等等等等的有形无形存在,都尽数被那个出手的魔道修士带走了。
这里现下简直比道门、佛门的许多地界还要来得干净。
在这样“干净”的地方里,莫说净涪佛身只是一遍遍地唱诵地藏王菩萨的佛号,就算他真将地藏王菩萨真身请出来,也是无用。
不过白费力气而已。
只是净涪心魔身也不阻止佛身,他甚至再没打扰净涪佛身,自顾自带了那枚墨黑符印在小自在天各处转悠。
庄重悲悯的佛唱声在这一片废墟地界中回荡,却是什么都没有带走,更什么都没有留下......
但饶是如此,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年还是渐渐停了下来。
待他终于稍稍缓过劲来后,他也不从地上爬起,直接就抬起那空茫死寂的眼睛看定不远处的净涪佛身。
不知他在净涪佛身身上看到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无意识地抓住一根稻草。
悉悉索索的一阵摩擦声响起又消无,那个少年几乎是拖着他自己的身体挪到净涪佛身脚边,五体投地拜伏着,安静而死寂地等待。
“......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尊者。”
净涪佛身终于抬起那闭合的眼睑,压低视线看着脚边的那个少年。
他叹了一声,重又将佛珠带回手腕上,然后就弯下腰去将那少年搀扶起来。
可即便是净涪佛身,第一回居然也没能将这个少年拉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再度施力,但就在这个时候,那少年茫茫然将目光抬起。
那空茫的眼神,刺得净涪佛身的目光都有些偏移。
“你是......和尚?”
净涪佛身无声点头,应道,“我是和尚。”
那少年沉默得半响,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但净涪佛身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是来救我们的?”
净涪佛身这会儿没有说话。
那少年咧嘴笑。
笑容扭曲而绝望,近乎狰狞。
“晚了......你来晚了。你来得太晚了!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为什么偏偏就晚了!!!”
净涪佛身仍自没有说话,仅仅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量。
这少年到底还是一个凡俗,一点修为都没有,就算有着莫大的心思,又如何能够抗衡净涪佛身的力量?
他直接就被净涪佛身提了起来。
可提起来是提起来了,只靠他自己,这少年甚至都站不稳。所以在净涪佛身松开手去时候,那少年的身体就开始发软,几乎要再次跌落在地上。
净涪佛身手指微动,帮着他站稳了。
那少年压根就没有在意净涪佛身的小动作,仍旧不住地宣泄着他的情绪。
净涪佛身没有离开,仍自直直地站在原地,无声地等待着。
沉落的大日完全没了影踪,为这方地界带来光亮的,便成了那一轮银月。
银月无声也悲悯,和着那寂静深沉的夜色一道,将这片干净到恐怖的地界圈在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那少年终于停了下来。
待他眼底的种种情绪被清明镇压下去,他伸出手去,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他身上凌乱的衣服。
“见过法师。”他合掌,与净涪佛身见礼。
虽然面上眉梢还带着许多痕迹,但他已经冷静下来,能够清醒地来应对外间的种种情况了。
净涪佛身见得,也是微微放松了神色。
他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回了一礼。
“小檀越可有去处?”
那少年摇了摇头,打量了他半响后,冷不丁问道,“可是净涪法师当面?”
净涪佛身轻轻阖首。
那少年面上浮出兴奋、激动又快慰的神采。他一时握紧拳头,直直盯着净涪佛身,嘴唇蠕动几回,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颓然吐气。
“如净涪法师所见,我是这隗序城城主的独子......如今,一整个隗序城就单只剩了我一人。”
他低着头,不看净涪佛身。
“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我没有办法报仇,但我也不愿意放弃。我知道,这样的我不适合拜入佛门,但我想请净涪法师给我指出一条明路,让我可以有报仇雪恨的那一日!”
净涪佛身看着他,久久不作声。
那少年仍旧不抬头看他,可他腰背却挺得笔直,带着十分的倔强。
净涪佛身长长叹了一口气,但他再开口时候,却不是直接给人答复,而是另问了这少年一个问题。
“我有一事不解,不知檀越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那少年几乎未曾有过犹豫,直接便应道,“净涪法师且只管问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净涪佛身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往这隗序城各处看过去,居然很有些漫不经心。
“说来,这隗序城方圆千里之内的人口,应该是在数十万左右......”
那少年不明白净涪佛身为什么与他问起这个,面上很有些困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应道,“该是这个数不错。”
净涪佛身的目光还在隗序城各处转过。
“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即便是在所有被魔道各法脉掌控的城市里也排在中上位置,算是魔门各法脉中颇为不俗的资粮界域......”
净涪佛身慢悠悠将话与那少年说来,“而魔门各法脉的做派,小僧也不算是完全没有了解。对于类似隗序城这样的资粮界域,他们很少会选择......这般,完全收割的做法才对。”
净涪佛身一面说着话,一面还示意也似地往这隗序城废墟各处看了看。
“相比起扫空一座城,他们更愿意留下一些种子,以待来日。”
“可他们偏生就这么做了,整一个隗序城数十万人口,单单只剩下小檀越一人......”净涪佛身收回目光,直直地看定那少年,“小檀越可以给小僧一个理由吗?”
那少年面上为难、忌惮、犹豫、迟疑轮番转过,脸色精彩到连身在小自在天里的净涪心魔身都分了目光过来。
净涪佛身没有言语,只看着他沉默纠结。
也不知是这会儿那少年的脸色就是那样的苍白,还是被那天穹上的银月照的,站在净涪佛身不远处的那少年更像一个精致的木偶,人气全无。
“......是因为我。”即便声音嘶哑得近乎叫人分辨不出来,那少年也还是开口了。
他死死地撑着脖子,直直地盯着净涪佛身的眼睛,就像是在盯着那个对隗序城出手的魔道修士一样。
“他是为我来的!”少年咆哮着,手在怀中用力一摸,扯出一枚莹白玉佩死死抓紧。
“他在找这个!”
“就是它!给我隗序城带来这一场灾难!”少年的声音无限拔高后又陡然沉落,“......也是它,最后救了我......”
少年的话语中带出了哭音,听得人直揪心。
但不论是站在他面前的净涪佛身,还是远远旁观的心魔身,都只往那枚莹白玉佩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们仍看定那少年。
那少年很是激动,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甚至扑过来将他自己手里死死拽着的莹白玉佩胡乱往净涪佛身的手里塞。
“净涪法师你也想要它对不对?!我可以给你!我把它给你!只要你愿意帮我报仇!!”
“不,不必净涪法师你帮我隗序城出手!只需要净涪法师你能够给我指点一条明路,报仇我自己来!我可以自己来,一点不麻烦净涪法师你!”
“我把它给你!只求求你给我指出一条明路......”
净涪佛身袖袍微动,便即有一道微风生出,将那少年轻轻推了出去。
被那微风带出去的,还有那少年近乎强迫一样塞到净涪佛身手里来的莹白玉佩。
“我不需要它。”
那少年听见净涪佛身这句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你不需要它......”
少年仰天大笑,近乎疯魔。
“你不需要它!”
“为了得到它,他冒险收割了我隗序城数十万人口......就是因为它,我隗序城数十万人口单单只剩下我一个......”
“你说,你不需要它,哈哈哈......”
心魔身静默地陪净涪佛身看着,仿佛在看一场半是精彩半是乏味的戏剧。
银月的光华渐渐稀薄时候,这少年终于又冷静下来了。
他抬手在面上抹过,却只扫去了半边泪痕,还有一半的泪水挂在那里。但他全不在乎,只死死地盯紧净涪佛身。
“那净涪法师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但凡是我有的,不论是我现在拥有的,还是我未来会有的,都可以给你!”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最后的一句话,少年说得异常用力,宛如立誓。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着这少年的眼睛,久久没有偏移。
那少年也没有避开,哪怕净涪佛身的目光明亮到仿佛要直直看破他所有的秘密。
“你是要欠下我因果?”净涪佛身垂落眼睑,拦下自己的目光,平静问道。
那少年咧开嘴角,笑得复杂又纯粹。
“如果只有欠下净涪法师你因果,你方才肯给我指出一条明路的话,那欠下便欠下了。”
净涪佛身眉眼不动。
“这玄光界天地各处有手段有能耐的修士不知几何,只要你离开这里,总会再遇到合适的人,为何你偏就找上了我?”
那少年默然半响,对着净涪佛身抬起了他的手。
那手掌中,一枚莹白玉佩映着天边的银月光华,通透也明净。
“是它,选择了你。”
这应该是自他们碰面以来,少年对他最坦白的一次了。
净涪佛身瞥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那枚莹白玉佩,暗自慨叹。
心魔身在净涪佛身耳边笑。
净涪佛身便就在这笑声中开口,说和心魔身那边响起的一模一样的答案。
“叫檀越失望了,哪怕是小僧我,也不知道这玄光界的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虽说现在的玄光界也是处处暗流,可谓是局面复杂错乱,但对比起日后的境况来,当前玄光界的局势仍旧能用安稳一类的字词来形容。
在那样混乱的局势下,净涪佛身哪儿有一条明路指给人家?别到最后,反将人家给送到死地去。
那少年仔细盯着净涪佛身半响,摇了摇头,坚持道,“还请净涪法师指点。”
净涪佛身沉默得一瞬,最后与他确认道,“哪怕那是一条死路?”
少年苦笑。
“哪怕那是一条死路。”
少年重复着净涪佛身的话,眼神复杂。
整一个玄光界天地,乃至是诸天寰宇,除了超脱命运长河永恒逍遥的各位大罗仙以外,量劫将起之际,谁敢说自己能够把持住一条绝对的生路?
无非就是拼死一搏而已。
净涪佛身默然半响,还是对那少年伸出手去。
那肌肉匀称的手掌掌心上,一枚小小的剑令载沉载浮。
少年见得净涪佛身掌上的那枚剑令,瞳孔猛然收缩。
紧接着,他急急地抬手一拍脑门,放出一片灰蒙蒙的灵光。
灵光分化又交织,须臾间将这一方空间禁锢,阻隔去玄光界天地各处金仙大修的目光。
待到他将这一套布置做完,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时候,再要提醒净涪佛身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个事实。
那枚小小的剑令,根本就只映照在他的心神中,半点不落入旁人的耳目。
他其实用不着那般紧张......
他沉默片刻,方才泰然自若问道,“这是浮屠剑宗的剑令?”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完全不为这个身上一点修为也没有的少年只一眼就认出剑令来历这个事实惊讶。
“不错。”他道,“檀越可愿意接下它?”
那少年只觉得舌尖发苦。
他握着那枚莹白玉佩的手指更是泛出了青白的色泽。
若不是知道自己手中的那枚莹白玉佩到底又多难摧毁,若不是净涪佛身还站在他对面直直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少年都要将它重重摔出去了。
就算如今玄光界乃至是诸天寰宇各方都有自己的谋算与目的,可浮屠剑宗也还是一块诱人的大肥肉,但凡流出半点风声,那些人都不介意来插上一手!
但现在呢?!
现在这样一枚代表浮屠剑宗的剑令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是来寻生路的,不是找的死路!
那少年心下连连咒骂,半响后才算是勉强缓过劲来。
挤出一个笑容,他对着净涪佛身伸出了手。
心魔身在净涪佛身耳边笑,‘这个表情着实不错,很能逗人开心!’
净涪佛身不理会他,轻轻一推,就将他手掌上沉浮的那枚小小剑令送了过去。
见少年接下剑令,他还特意提醒道,“虽则浮屠剑令给了你,但你到底能不能得到浮屠剑宗的认可,还得看檀越你自己的后续,还请檀越仔细。”
那少年已经收敛了所有神色,他点头,正色应道,“我知晓了,净涪法师放心。”
净涪佛身也是点头,平静地看着周遭废墟一样的地界渐渐淡去,现出些许人声。
“还未请教檀越名号。”
在最后一切如同镜像般破碎以前,净涪佛身问道。
“一直未曾与净涪法师提起,反劳动净涪法师来问,是我失礼了。”那少年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名隗序。”
净涪佛身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论那少年最初时候父母给他定下的名号是什么,在隗序城变成废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只有“隗序”这一个名号了。
或许自净涪佛身踏入这一片地界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那异常真实的幻境之中,或许这少年也不像净涪佛身这刻所见的那般孱弱,可他也清楚......
在这玄光界里,确实曾有那么一座被收割得干净的隗序城,也确实曾有过那么一个孩童,在绝望、憎恨中趟出一条道路来。
他所看见的那一切,并不都是虚假,甚至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
不过......那不是这一刻发生的事情而已。
净涪佛身垂了垂眼睑。
心魔身在他耳边沉默。
他也好,心魔身也罢,他们都知道,那位顶着隗序名号的修士所以会在他眼前重现当日隗序城破灭时候的情景,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激起净涪这个禅宗法师的怜悯,好让他即便无功而返,也能在净涪面前全身而退罢了。
这样的手段本就是阳谋,佛身最后将浮屠剑宗的剑令送出去,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哪儿有可以让心魔身抓着不放的地儿?
但即便如此,净涪心魔身还是颇为稀奇。
‘你很看好那个隗序?’
‘嗯。’
佛身平静应了一声,又感觉到心魔身的目光仍旧落在他的身上,一点都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后,他便也就顺遂了心魔身的意思费了几分口舌。
‘那隗序所以会找上我这里,并不单纯是因为玄光界里的局势,他应是还嗅到了玄光界天地之外那诸天寰宇中的暗流......嗅觉这般出色,可谓敏锐。’
‘他察觉到玄光界天地内外的暗流之后,没有太过迟疑就找上我这里,可谓决断。’
‘他找上我等时候,阳谋与手段并出,在展现了他自家的实力之外,也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他的智谋,可谓聪明。’
‘我等取出浮屠剑令,他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帮助封锁浮屠剑令的痕迹,显见对我们没有恶意,可见其态度。’
‘在封锁浮屠剑令痕迹以后,他不曾过多犹疑,就直接拿定了主意,也可见其取舍。’
‘这隗序样样不差,浮屠剑宗那边又人手短缺......我赠他浮屠剑令,对他、对浮屠剑宗来说,都是两厢便宜,那我为什么不能将浮屠剑令送出去?’
他顿了一顿,最后说道,‘而且......就算那隗序真的存有某些问题,浮屠剑宗里不是还有三位大罗仙?’
‘有他们在,便是那隗序再厉害,又怎么能轻易瞒过他们去?’
说完这话,净涪佛身就不再开口了,他微微垂着眼睑,站定在原地,心神静敛。
心魔身往他这边觑了一眼,无声笑得一回,也放过了他去。
待到一缕天光照入,净涪佛身再睁眼去看时候,果然就看见面前立着一座城。
这城占地约莫方圆千里,人口近数十万,与净涪佛身在那幻境中所见的隗序城规模相差不大,但这座城比起净涪佛身所见的那片废墟来,却又多了几分生活的噪杂。
尽管这座城总沉着一片惊惶,但它确实是生活的。
这惊惶,净涪佛身完全可以理解。
再如何,这座城也坐落在魔门的地界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当做修行资粮收割,生活朝不保夕,如何能够不惊惶?